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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峰寺（節(jié)選）
陳春成      這次回鄉(xiāng)，心里煩悶。我在辭職和入職之間，想回家休整休整?；貋硪豢?，家已經(jīng)沒有了。不僅如此，整個縣城都在劇變，新來的領(lǐng)導(dǎo)看樣子頗有雄心，要在這山區(qū)小縣施展拳腳。
      老屋那一帶成了工地，圍著鐵皮墻。工地邊上，也蜃樓一般，起了兩座售樓部，各亮著殷紅的大字。左邊是：盛世御景。對面是：加州陽光。我一陣恍惚，不知身在何世。如此迷糊了幾天，忽然想起竹峰寺，想起慧燈師父。一聯(lián)系，慧燈說你有空來住幾天嘛，我二話不說，收拾了一個小包，和父母說了一聲，就來了。
      峰以竹名，倒不是因為峰上多竹，而是說山峰的形狀像一截上端被斜斜劈去的竹茬子。這比喻不知是什么人想出來的，倒也傳神。春夏時山頭隱沒在一片濃綠中，不大看得出來，待到秋冬草木蕭疏，露出蒼然巖壁，這才顯出一峰孤絕，宛若削成，確實像一截巨大的竹茬，直指云天。峰頂是一塊傾斜的平面，竹峰寺就建在這塊斜面上。最低處是山門，山門進來，照例是大雄寶殿、觀音堂、法堂，漸次升高，最高處是北面的藏經(jīng)樓。寺院不算大，前后高差卻有十來米。我在來時公路上望見的，就是藏經(jīng)樓的一角飛檐。
      住了幾天，我漸漸對竹峰寺加深了了解。一方面是向慧燈師父請教，一方面，用手機查了些資料。
      竹峰寺始建于北農(nóng)，寺中傳下來的刻有元豐字樣的石臼、石槽可以證明。后來幾經(jīng)劫亂，屢廢屢興，規(guī)模在輪隆年間達到鼎盛。其時芍藥環(huán)寺而種，遍地綺羅，爛漫不可方物?；ㄏ銧t香、融成一脈，滿山浮動。竹峰寺的芍藥就出了名，列入本縣十景之中，當?shù)乜N紳名士，多有題詠。這些詩如今還能查到一些，大多無甚可觀，有趣的是，幾乎都提到了蛺蝶碑。因為竹峰小此前是以這塊碑出名的。如今知道它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
      這碑上有個故事。故非大要在《覆船山房隨筆》衛(wèi)有記載，有些細節(jié)則是聽慧燈師父講的。他是在解放前聽他師父說的。
      說是明朝景泰年間，有個書生姓陳名永字元常的。寄住在竹峰寺中。陳元常“家貧，世崇佛，工書，少有才名”，功名不就，就成了寫經(jīng)生。幾個月前，方丈托他寫一部《法華經(jīng)》，酬以銀錢，還管吃住，一是愛他的字，二來也有憐才恤貧之意。陳元常來了數(shù)月，卻不著急寫，筆墨不動，每天就在寺中轉(zhuǎn)悠。午飯后在庭院里走走，黃昏時在山崖邊坐坐。望望天上的云，撿起一個松果，看看，又拋掉。日子久了，僧人間不免有議論，以為他吃白食。陳元常不著急。他在琢磨，該怎么寫。陳元常少孤，母親信佛很誠，從小就拿佛經(jīng)教他識字。他是在念“子曰詩云”前就先，讀過“如是我聞”的?！斗ㄈA經(jīng)》，他自幼能背，而且感情很深，一些句子，使他想起已經(jīng)亡故的母親。他要好好寫這部經(jīng)。該怎么寫，他琢磨了很久，還是沒動筆。
      這天暮春午后，花氣重人，陳元常又在寺中閑逛。照例看過了偏殿的壁畫，聽了會兒枝頭的鶯囀，拍了拍打呵欠的小和尚，他到一處石階邊坐下。對著庭院中融融春光，他看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一只翅上有碧藍斑點的蝴蝶飛過他眼前。那個午后他想了什么呢？幾百年前的少年心緒，沒人知道。蝴蝶飛過。陳元常意態(tài)忽忽，迷了魂似的，就跟了那只蝴蝶走。那天天氣晴暖，鶯啼切切。蝴蝶飛進大雄寶殿，他也邁進去。午后殿中無人，香煙裊裊，佛也半瞇著眼。陳元常見那蝴蝶在香燭垂幔間忽上忽下地飛，飛繞了幾圈，競翩翩然落在佛髻上。他大吃一驚，呆立當場，《覆船山房隨筆》里寫，陳元?！耙姴实溆诜痤^，乃大悟，急索筆硯，閉門書經(jīng)，三日而成。成，乃大病。諸僧視其所書，筆墨神妙，空靈蘊藉，似與佛理相合。尤以《藥草喻》一品，神光涌動，超邁出塵?！焙p盈地落在大佛頭頂，是何等光景？難以想象。宗教的莊移和生命的華美，于剎那間，相互契合，彼此輝映，想來是極其動人。陳元常被那個瞬間擊中，找到了他的平衡點，得于心而應(yīng)于手，于是奇跡在紙上飄然而至。這部經(jīng)一直保存在寺中，其中的《藥草喻品》后來被刻成碑，立于亭下，供人觀賞。原本應(yīng)叫法華碑，因此典故，多被稱作蛺蝶碑。每年到寺中禮佛的文墨人不少，見了這碑，沒有不驚奇贊嘆的。晚明的福建晉江書法家張瑞圖曾購得此碑拓本，評價說：“如春山在望，其勢也雄，其神也媚。又如古池出蓮，淳淡之間，時露瑰姿。端凝秀潤，不失圓勁，真得永興之宏規(guī)，北海之神髓，惜乎其人名之不顯也！”據(jù)說弘一法師晚年在泉州，也見過友人所藏的拓本，說：“此字中有佛性，有母性，亦有詩性?！辈恢_否。如今是連拓本也失傳了。至于陳元常其人，據(jù)《枯筆廢硯齋筆記》記載，幾年后他再次赴考，在山路中遇到土匪，死于非命。也有說他就在這寺里出了家的。
      到清末，寺廟為土匪所占，成了匪穴。民國時又重建，不過已經(jīng)很凋敝了，寺中僧侶不過五六人?！捌扑呐f”時，寺廟廢棄，那塊碑也就此失蹤?；蹮魩煾刚f，竹峰寺重修，是改革開放后的事。
      我成天在寺中閑逛，想東想西，終于到了該回去的日子。慧燈送了我一本《金剛經(jīng)》，說有空時看看。午風(fēng)中林葉輕搖，群山如在夢寐中，杜鵑懶懶地叫。我恍恍惚惚，想到老屋和故鄉(xiāng)，想到竹峰寺，一路走下山去，不知何時會回來。
（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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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說開頭寫“我”回鄉(xiāng)看似與“竹峰寺”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我”的老屋的消失，和小說后面“蛺蝶碑”的不知所蹤，顯呼應(yīng)之效和惋惜之情。
B.文中描寫竹峰寺“遍地綺羅”的芍藥，對竹峰寺的鼎盛起了渲染的作用，寫芍藥又引出對下文的蛺蝶碑的描寫。
C.陳元?！案四侵缓摺保罱K悟出了書法之道，作者在這里化用“莊周夢蝶”的典故，又流露出人生電無縹緲的消極情緒。
D.“慧燈師父說，竹峰寺重修，是改革開放后的事”，表達出了對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傳統(tǒng)文化得以弘揚的快慰之情。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本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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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文中第三段描寫竹峰寺，作者從不同角度，移步換景，點面結(jié)合，并運用比喻、對比、夸張等手法，形象而靈動地展現(xiàn)了竹峰寺的整體風(fēng)貌。
B.作者將陳元常書寫《法華經(jīng)》前的鎮(zhèn)定從容與寺中僧人對他的誤解形成對比，欲揚先抑，為后文他寫經(jīng)時的“筆墨神妙”鋪墊蓄勢。
C.小說倒數(shù)第三段，陳元常寫經(jīng)及“蛺蝶碑”廣被贊譽的相關(guān)內(nèi)容，描寫細膩，想象豐富，語言清新典雅，文化底蘊豐厚，給人真切動人的審美愉悅。
D.作者交待了陳元常的結(jié)局，看似隨意而寫，卻流露出對舊時有才之士不幸遭遇的深切同情，語言樸實無華，卻有含蓄蘊藉之妙。
（3）結(jié)合文本，談?wù)勀銓Α按俗种杏蟹鹦?，有母性，亦有詩性”這句話的理解。
（4）“我”在小說中有何作用？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