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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格拉西莫夫
鐵凝      齊叔是位畫家。他會講故事，這是我歡迎他的原因吧。90年代初，我應(yīng)邀去挪威參加文學(xué)研討活動，巧遇齊叔。我說：“咱們順路，還要坐12個小時的船，講點(diǎn)什么吧，齊叔?！饼R叔抽了一陣煙說：“給你講個太行山的故事吧，太行山的小格拉西莫夫。”
      是三月底四月初吧，我正坐在壟溝邊上畫畫。腳下就是泛了青的麥苗，眼前有幾棵開花的楊樹。樹下有幾個女社員正給麥苗松土，不干活，推搡著打鬧。我脫下棉襖，墊著，壟溝濕呀。對，我還帶著一個學(xué)生叫小三。我坐著我的棉襖，起好稿，一邊鋪顏色，一邊研究楊樹花的顏色到底是玫瑰紫還是玫瑰紅。畫筆在調(diào)色板上和弄著，紫里加紅，紅里加紫。這時有兩只腳出現(xiàn)在我眼前，是個男人的腳，穿雙家做的布鞋。鞋幫上納著密實(shí)的粗線，像沾上的芝麻粒兒。沒穿襪子的腳在鞋窠拉里逛蕩著，腳面很皺。我顧不上看人，繼續(xù)作畫，畫畫刮刮，刮刮畫畫，過了半小時，又過了半小時。我扭頭看看，這雙腳還在。腳的主人突然開口：“家去吧，晌午啦，餾山藥去?！甭牽谝羰钱?dāng)?shù)厝耍麄冋f話簡潔，舌頭有點(diǎn)大，有點(diǎn)發(fā)直。
      我放下畫筆站起來，眼前是個年輕人：瓜子臉油紅，早該修理的頭發(fā)很蓬亂；一件假軍綠棉襖，扣子都掉光了，用根繩子系在腰間；肩上背只空筐。小三也走過來，知道是該回去吃飯的時候了，就彎下腰幫我收拾畫具。沒想到這背筐的年輕人制止小三說：“別忙收戲（拾），可以爺（研）究爺（研）究?！?br />      小三覺得很奇怪，打量著年輕人說：“研究研究，你懂畫？”年輕人說：“說不上懂，俺們接具（觸）過。”接觸過，我和小三都為這個“接觸”驚異起來。小三說：“油畫？”年輕人說：“油畫。”小三說：“在土坨？”年輕人說：“在土坨?！蔽艺f：“想不到在這兒遇見個同行?！蹦贻p人說：“哪敢，還得稱呼您老師?！毙∪龑δ贻p人窮追不舍了：“你說要研究研究我老師的畫，我老師的畫到底存在什么問題？”
      年輕人向后退退，瞇起眼看看畫，又看看眼前的對象，沉吟片刻說：“老師的畫是個觀察問題，觀察方法缺少整體意識。太注意樹這個局部了，忘記了周圍。我說的顏色，啊，顏色。你看看后面的山，腳下的地，婦女們的大紅襖?！蔽腋@訝了。這可不是個一般觀眾的見解。何況這年輕人在講這番畫論時，不知怎么就換了一套普通話。我對年輕人說：“你的道理可不是一般的道理，你知道嗎？”“當(dāng)然。”年輕人說，“你當(dāng)這是我的發(fā)現(xiàn)，是我好不樣兒的生就出來的？”小三說：“這是誰的觀點(diǎn)，也請告訴我們?！蹦贻p人說：“這喲，這觀點(diǎn)出自小格拉西莫夫，蘇聯(lián)的。先家去吧，晌午啦，餾山藥去。”年輕人一定要領(lǐng)我們到他家去餾山藥，可我們有派飯，還是謝絕了年輕人的盛情。年輕人顯得很遺憾：“要不這樣吧，我去就你們吧，趕明兒清早我就過瓦坨，可是有些日子不畫畫了，手實(shí)在癢癢?！?br />“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吧？”齊叔問我。我說：“不太注意蘇聯(lián)的畫家，可是，太行深山的土坨這個青年怎么會知道小格拉西莫夫呢？”齊叔說：“咱們先去喝點(diǎn)什么吧，我請你，也讓我想想這故事怎么往下講，是順敘還是倒插筆?！饼R叔品著馬提尼，繼續(xù)講土坨的小格拉西莫夫。
      從那天起，小三就把土坨那位年輕人叫做小格拉西莫夫了。分手時小格拉西莫夫說，明天他就過來。小三說：“別忘了帶上你的作品，讓俺們也見識見識。”小格拉西莫夫說：“還用你提醒？好容易遇見個老師，這深山老峪的。”第二天天剛亮，外屋就有了響動。
      我下坑來到外屋。原來，小格拉西莫夫正坐在一個蒲墩兒上?？匆娢?，他忙站起來說：“老師，畫箱我也背過來了，還有……”他指指我身后那被灶煙熏黑的墻，墻上攔了兩條麻繩，繩子上別著他的一批作品：書本大的，巴掌大的，簸箕大的?！皩槔蠋煵贾昧艘粋€展覽?！毙「窭髂蛘f。
“當(dāng)時您的第一感覺是什么？面對小格拉西莫夫的畫。”我問齊叔?！班?，藐視我們！膽子大，畫筆在紙上好一陣亂打?！饼R叔說。用“亂打”來形容小格拉西莫夫作畫，我就有幾分明白了，就又問齊叔：“小格拉西莫夫的自我感覺如何？”“好，好得不得了！”齊叔說。畫著畫著他騰地站起來說：“齊老，我給你翻個跟頭吧！”翻了幾個跟頭他又唱起當(dāng)?shù)氐睦险{(diào)椰子。唱青衣，唱花臉，唱《潘楊訟》，唱《秦雪梅吊孝》。藝術(shù)這東西有時候是能把人弄得五迷三道，忘乎所以。
      我說，還是想知道是誰非要把小格拉西莫夫傳給小格拉西莫夫。齊叔說：“應(yīng)該是王某某，我?guī)熃?。兩年前來西縣畫畫，住土坨，小格拉西莫夫不知怎么就迷上了油畫，也不出工了，柿子也不賣了，一天天拽著王某某……關(guān)鍵是他走火入魔，油畫讓他的靈魂不安分。有了油畫，他就成了一個生活中的勝利者。每次畫畫回來，他把新作別在麻繩上，唱著曲——老調(diào)梆子又改蘇聯(lián)歌曲了。我們在他眼里反倒總像個失敗者?！薄坝彤嬛谒谟彤?，意義到底又在哪里呢？”我問?！斑@是我留給你的問題，你是作家?！饼R叔說。
（節(jié)選自《小格拉西莫夫》，有刪改）
（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A

A

A．與一般小說不同的是這篇小說有兩個“我”，其中一個“我”——齊叔是故事的主人公。
B．小格拉西莫夫出場時作者兩次描寫其肖像，第一次寫男人雙腳與布鞋，有懸念效應(yīng)。
C．小說中小三與小格拉西莫夫有關(guān)油畫的一段對話，客觀上推動了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
D．齊叔用喝點(diǎn)什么的方式打斷“我”的追問，這閑筆激發(fā)了讀者繼續(xù)聽故事的興趣。
（2）關(guān)于小格拉西莫夫性格的分析，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D

D

A．滿口太行山區(qū)方言，穿著也凌亂不堪，表現(xiàn)了小格拉西莫夫樸實(shí)無華的性格。
B．癡迷地看著齊叔作畫，阻止小三收攤，表現(xiàn)了小格拉西莫夫熱忱好學(xué)的性格。
C．點(diǎn)評齊叔的畫作，直言缺乏整體意識，表現(xiàn)了小格拉西莫夫真誠直率的性格。
D．展示自己的畫作，主動獻(xiàn)唱老調(diào)梆子，表現(xiàn)了小格拉西莫夫目中無人的性格。
（3）小說最后才交待小格拉西莫夫跟齊叔師姐學(xué)畫這一情節(jié)，請簡要闡釋這樣安排的好處。
（4）小說末尾作者追問油畫對小格拉西莫夫的意義，但齊叔故意不答。你認(rèn)為油畫對小格拉西莫夫有哪些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