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下面的文字，完成各題。
額爾古納河右岸（節(jié)選）
遲子建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
      我們這個烏力楞^①只剩下我和孫子安草兒了，其他人都在早晨時乘著卡車，帶著家當和馴鹿下山了。他們?nèi)サ哪莻€地方叫布蘇，靠著山，山下建了很多白墻紅頂?shù)姆孔?，那就是他們定居的住所。山腳下還有一排鹿圈，用鐵絲網(wǎng)攔起，馴鹿從此將被圈養(yǎng)起來。
      我是個不擅長說故事的女人，但在這個時刻，聽著刷刷的雨聲，看著跳動的火光，我特別想跟誰說說話。安草兒自己不愛說話，也不愛聽別人說話。那么就讓雨和火來聽我的故事吧，我知道這對冤家跟人一樣，也長著耳朵呢。
      我是個鄂溫克女人。
      我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我在貝爾茨河畔遇見了瓦羅加。我們的婚禮結(jié)束后，瓦羅加就把他的部族一分為二。雖然他還是他們氏族的酋長，但在我們?yōu)趿?，凡事他都聽從我弟弟魯尼的。他的溫和大度的行為卻招致了他們氏族中一個綽號叫馬糞包的人的不滿，他說瓦羅加是個叛徒。
      獵到熊的時候，全烏力楞的人都要圍聚在一起吃熊肉，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候。吃熊肉是有很多禁忌的。比如切熊肉的刀，不管多么鋒利，我們也要叫它“刻爾根基”，也就是“鈍刀”的意思。馬糞包故意揮舞著刀子叫嚷著，看啊，這刀多么快呀，誰要是不信，揪根頭發(fā)試試看，一準都能“刷——”地斬斷！吃熊肉的時候，是不能亂扔熊骨的。但馬糞包卻隨意地把啃光的熊骨亂撇，這塊扔進火堆里，那塊又當石子拋向遠方。瓦羅加很惱火，他訓斥馬糞包，說他如果再敢扔熊骨的話，就剁掉他的一只手。馬糞包那時正啃著一塊骨頭，他邊啃邊放肆地說，我求求你，你要是剁我的手，就把兩只都剁掉！沒有手，我什么也不用干，你們得把我當瑪魯神一樣恭敬著，那多清閑自在??！
      馬糞包剛說完這句話，突然“呀——”地怪叫了一聲，原來那塊熊骨竟然卡進了喉嚨，他的臉在瞬間變成了鬼臉。他大張著嘴，眼睛暴突著，腮幫的肉哆嗦著，唇角抽搐著，剛才還很紅潤的臉，頃刻間就青了。瓦羅加把手指伸進他的口腔，摳了幾下，沒有碰到熊骨，看來它卡得很深。馬糞包被憋得“呃呃“地低聲叫著，他的額頭沁出汗珠，乞求地看著他的族人。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目光放在妮浩^②身上，只有她能救他了。
      妮浩顫抖著，她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悲哀地把頭埋進魯尼懷里。她的舉動使魯尼明白，如果救了馬糞包，他們可能會失去可愛的女兒交庫托坎，魯尼也跟著顫抖起來。
      但妮浩最終還是披掛上了神衣。那件神衣對她來說一定比一座大山還要沉重。妮浩大約跳了兩個小時后，希楞柱^③里忽然刮起一股陰風，它嗚嗚叫著，像是寒冬時刻的北風。我預感到那股風要吹出熊骨了。果然，當妮浩放下神鼓，停止了舞蹈的時候，馬糞包突然坐了
      起來，“啊——”地大叫了一聲，吐出了熊骨。
      我那時滿懷憎恨，心想沒有馬糞包的壞舉動。妮浩不去救不該救的人，交庫托坎就不會死的。我沒有好氣地對瓦羅加說，交庫托坎這朵花是為你們氏族凋落的！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個討厭的家伙了！
      然而沒等瓦羅加實施他的計劃，馬糞包卻以自殘的方式，讓我們原諒了他的行為。
      一九五七年的時候，林業(yè)工人進駐山里了。伐木聲從此響起來了。雖然馬糞包已是個老人了，但他的腿腳依然利落。他仍能打獵，槍法還是那么準。馬糞包喜歡在路上喝酒，他說走路喝酒又風光又有滋味。馬類包看到空著進山的運材車時還沒什么，一旦看到滿載原木的長條卡車轟隆駛過，他的情緒就會激動。他會指著運材車罵：孽障，孽障！等第四輛裝滿了落葉松的運材車經(jīng)過時，馬糞包終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他舉起獵槍，對著運材車的輪胎就是一頓掃射。他的槍法確實準，輪胎立刻就被打爆了，車歪斜著停了下來，司機和助手先后從車里跳出來。司機是個大胡子，他沖過來，揪著馬糞包穿著的光板的狍皮褂子，罵他，酒鬼，你他媽的找死?。≈质莻€小伙子，他對著馬糞包的腦袋就是一拳，罵他，你個穿獸皮的野人！這一拳把馬糞包打得暈頭轉(zhuǎn)向的，他凄涼地重復了一句“野——人——”，晃了幾晃，手中的獵槍首先掉到了地上，跟著，他也倒在了地上。
      與我同時代的人，大都去了另一個世界了。有一些人的結(jié)局，我是不知道的。
      我走出希楞柱。月亮升起來了，不過月亮不是圓的，是半輪，它瑩白如玉。它微微彎著身子，就像一只喝水的小鹿。忽然，那條路的盡頭閃現(xiàn)出一團模糊的灰白的影子，跟著，我聽見了隱隱約約的鹿鈴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抬頭看了看月亮，覺得它就像朝我們跑來的白色馴鹿；而我再看那只離我們越來越近的馴鹿時，覺得它就是掉在地上的那半輪淡白的月亮。我落淚了，因為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
（有刪改）[注]①烏力楞：意為“住在一起的人們”，是北方游獵民族早期的一種以血緣關(guān)系維系的社會組織。②妮浩：鄂溫克族薩滿教女巫，她每次跳神拯救他人生命時，就會以孩子生命為代價。③希楞柱：便于拆裝移動的棚屋。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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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開頭寫到烏力楞只剩下孤獨的祖母和孫子安草兒，由此可見鄂溫克族人對原生態(tài)生活的依戀。
B.本文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交互轉(zhuǎn)換的方式，通過“我”回憶過去，拉開敘事的時空距離。
C.本文反復出現(xiàn)“烏力楞”“希楞柱”等詞匯，富有民族特色，反映出作者對鄂溫克族的關(guān)照。
D.結(jié)尾的描述似真似幻，“我已分不清天上人間了”，貼合人物身份，又反映出人物的心理。
（2）本文運用大量筆墨刻畫“馬糞包”這一人物形象，請結(jié)合文本分析其性格特征。
（3）節(jié)選部分首尾兩次提及馴鹿，這些描述有何寓意？結(jié)合文本，說說你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