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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不靠
馮驥才      汪無奇自小跟著爹學(xué)手藝，長大隨著爹干活。他天生好書畫，人有悟性，無師自通。但他不在文人圈里，是好是壞，誰也不知；說好說壞，他也不在意。他有個性，自己隨爹造筆賣筆，活得開心，并不求在書畫上出人頭地。父親過世之后，他照舊這樣干活養(yǎng)家，書畫自娛。他挺喜歡這么活著，輕松又自我。
      汪無奇造的筆是徽州筆，羊毫、狼毫、兼毫三種。自己寫字作畫用的卻是自制的雞毫筆。雞毛是從家里養(yǎng)的公雞屁股上拔下來的。他畫畫走石濤八大一路，寫字偏愛南北朝的游僧安道一的隸書。人不受拘束，畫也隨心所欲。
      可是他沒想到，外邊雖然沒幾個人見過他的字和畫，卻不少人說他的字和畫好，漸漸競還有奇才怪才鬼才之說。偶然聽到了，一笑而已，只當(dāng)人家拿他打趣。寫寫畫畫，只是為了自己一樂，只要自己高興就得了。
      一個晚上，孟解元領(lǐng)著一位中年人來串門。汪無奇不喜歡和生人交往，因與孟解元熟識，不好謝絕，讓進(jìn)屋來。這位來客是位中年人，說話京腔，文雅和善，不叫人討厭。孟解元說，這位來客是京城人，會畫畫，尤精潑墨山水，想叫汪無奇見識一下京城的畫藝。孟解元說：“反正他是京城人，天津這邊只認(rèn)得我，再沒熟人。明天一早人家就回去了。”
      這句話叫汪無奇放下了素常的戒心，領(lǐng)他們?nèi)サ胶笤旱臅S，鋪紙研墨。京都來客挽袖子，抓一支羊毫大筆，連水帶墨揮上去，很快就濃濃淡淡，山重水復(fù)，滿紙?jiān)茻?，頓時(shí)勾起汪無奇的畫興。畫畫的人來了畫興，刀槍攔不住。
      他待來客畫完，把畫撤去，為自己鋪上一張白宣。他用自造的雞毫筆來畫。雞毛特別，有細(xì)有粗，有軟有硬，毛上有油，水墨一抹，異趣橫生，處處都有意外，時(shí)時(shí)閃出靈光。京城來客驚呼：“好一片墨荷，當(dāng)世的石濤八大！我頭一次見用雞毛扎筆作畫，勝過鳳羽??！”
      從沒人見過汪無奇作畫，孟解元也是頭一次看，又驚奇又興奮，連連叫好，像是看戲；汪無奇被鼓動得畫興只增不減，渾身發(fā)熱，腦袋冒汗。他脫掉長衫，一身單褲單褂，信手又畫了一幅風(fēng)竹。京城來客就勢說：“用這雞毫寫字如何？怕不如畫畫好使吧?！蓖魺o奇聽了，二話沒說，又鋪一張紙，換一支兩尺多長的粗桿雞毫大筆蘸了濃墨，寫了八個大字：“風(fēng)生水起，逸興真情?！?br />      京城來客說：“這幾個字——尤其這個‘真’字，放在今天這兒再好沒有了！”
      汪無奇聽了高興之極，以為遇到知己。誰知這時(shí)京城來客忽從懷中摸出一包死重的東西，遞給汪無奇。汪無奇不知是嘛意思，京城來客解釋說：“這是三根金條，我買下您這兩幅畫一幅字了。您給我蓋上印章吧?！?br />      汪無奇更覺奇怪，心想你沒問我賣不賣，怎么就叫我蓋圖章？他說：“我是賣筆的，從來不賣字畫。再說，你干嘛給我這么多錢？”
      京城來客說：“你的字畫明天會更值錢！老實(shí)跟您說，我是在京城琉璃廠開畫店的。今兒看到您作畫，比聽的厲害。我來幫您賣畫吧！咱們成交之后，您的畫和字只能叫我賣，一幅不能再給旁人，送人字畫也得叫我點(diǎn)頭才行。等您的畫價(jià)在京城賣起來，我保您在天津稱王！”
      孟解元在一旁說：“等您功成名就，我給您研墨！”
      誰料汪無奇聽了，立時(shí)變了一個人。他非但沒接過金條，反而像被人羞辱似的，一臉怒氣。他扭身把自己剛剛畫的畫、寫的字抓起來，“刷刷”撕成碎片；又將京城來客那幅潑墨山水塞給孟解元，不再說話，送客出門。那兩人出去之后走了半天，仍然一臉驚愕與不解。
      從此，汪無奇再不與任何人交往。孟解元把他經(jīng)過的這怪事到處去說，無人能解。有人罵汪無奇傻蛋，有人罵他天生窮命，到頭窮死。
      汪無奇的街坊卻說，他一如往常，忙時(shí)造筆賣筆，閑時(shí)耍耍筆墨。一次，汪無奇的老婆在鄰家打牌，他去找老婆。人問他會不會打牌，他說：“小時(shí)候會打，但只打一種牌——十三不靠。一四七、二五八、三六九，還有東西南北中發(fā)白，哪張也不靠著哪張，我只會這一種，也只喜歡這一種?！彼€說：“這種牌難打，不靠旁人，全要自摸，這才好玩！”說到這里，他眼睛一亮，似有所得，回家便用雞毫筆寫了“十三不靠”的橫幅，掛在書齋迎面墻上，成了他的齋號。
      曾有人問他的不靠是哪十三個？他指指橫幅左邊，有一行指甲大小的字寫的邊款：吾所不靠乃權(quán)貴、名人、大戶、混混、家產(chǎn)、親戚、朋友、女人、小恩小惠、坑人騙人、送字送畫、賣字賣畫以及拼命是也。
      對于他，最要緊還是最后三樣。
      這人活到民國十一年才死掉，死前七天，似乎已知自己大限將至，把書齋中所有字畫，還有他用了一輩子的雞毫筆一把火燒掉。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A

A

A.小說寫汪無奇雖作畫工具與眾不同，但畫畫仿石濤八大，寫字愛安道一隸書，意在說明汪無奇在藝術(shù)上是一個追求嚴(yán)謹(jǐn)?shù)娜恕?br />B.汪無奇造筆賣筆是本業(yè)，書畫只為自娛，從沒想過要靠寫字作畫獲取利益。他的“十三不靠”表現(xiàn)了淡泊名利、不隨流俗的生活態(tài)度。
C.小說結(jié)尾寫汪無奇死的具體年代和死前燒毀書齋中所有字畫和雞豪筆，既給人一種真實(shí)的感覺，也增添了小說的傳奇色彩。
D.孟解元帶京城來客來訪時(shí)對汪無奇所做的解釋，目的是打消汪無奇的顧慮，說明孟解元對汪無奇不喜與生人交往、對生人存有戒心是了解的。
（2）小說設(shè)計(jì)孟解元帶京城來客夜晚來訪情節(jié)的用意何在？請簡要分析。
（3）對于汪無奇獨(dú)特、精湛的書畫技藝，小說沒有用過多筆墨直接表現(xiàn)，主要是通過側(cè)面描寫來表現(xiàn)的。請簡要分析這種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