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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精靈
[美]納博科夫^①      ①墨水瓶投下一個抖動的圓形影子，我正在專心致志地描畫它的輪廓，遠處的一間屋里時鐘在打點，我呢，又是一個精神恍惚、老像做夢一般的人，還以為是有人在敲門，先是輕輕地敲，接著敲得越來越響。來人敲了十二下，停下來等候。
      ②“是的，我在家，請進……”
      ③門把手怯生生地轉(zhuǎn)動一下，滿身流汁的蠟燭斜了一下燭光，來人往旁邊一閃，站在了長方形的陰影之外，只見他彎腰弓背，灰衣上披著星夜的霜塵。
      ④我認得這張臉——認識他已經(jīng)好久好久了?。?br />      ⑤他的右眼仍然隱在陰影里，左眼怯生生地偷偷瞅我，眼睛拉長了，隱隱發(fā)綠。眼珠子像一塊鐵銹在忽閃……兩鬢灰白，如青苔叢生，銀眉很淡，不注意看幾乎看不出來，沒有胡須，嘴周圍的皺紋顯得很可笑——這一切像是和我的記憶開玩笑，讓我隱隱惱火。
      ⑥我站起來，他上前一步。
      ⑦他的破舊上衣顯得太小，好像穿得不大對——衣襟錯了位。他手里握著一頂帽子——不能叫帽子，是一個松松垮垮的深色包袱，根本沒有帽子的樣兒……
      ⑧我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歡迎的話，握了握他輕飄飄、冷冰冰的手，拍拍一只破舊的扶手椅的椅背。他在椅子上懸懸地坐下來，然后急匆匆地說起來。
      ⑨“街上亂得可怕，所以我就躲進來了，不請自來，來看看你。你認出我了嗎？你我二人過去常在一起玩，追逐打鬧，一玩就是好幾天，如今故地重游。你難道要說全忘了？”
      ⑩他的聲音實實在在地迷惑了我。我覺得頭暈?zāi)垦！老∮浧鹆水?dāng)年的快樂，無窮的、無可替代的快樂，至今縈繞心頭……
?不，這不可能：我是一個人來的……怕是什么精神迷亂癥，說犯就犯了吧，然而我身旁的的確確坐著個人，瘦得不像個真實的人，穿著帶長穗的德國短靴，聲如銅鈴，閃動著金黃色和碧綠色，好熟悉——說出來的話卻又如此簡單，和真人一模一樣……
?“好啦——你記得的，對，我是從前的森林精靈，一個淘氣鬼。如今我在這里，和大家一樣，迫不得已逃亡啊?！?br />?他發(fā)出一聲低沉的嘆息，我又一次產(chǎn)生了幻覺，好像看到如波似浪的滾滾靈氣，高大茂密的枝葉洶涌奔騰，明亮的樺樹皮一閃一閃，伴著一種連綿不斷的悅耳轟鳴……他朝我俯過身來，親切地盯住我的眼睛，“還記得我們的森林嗎？冷杉黑漆漆，樺樹白茫茫？如今全被砍光了。說來痛心，令人難以忍受——我親眼看著我心愛的白樺樹噼里啪啦地倒下，我又有什么辦法呢？他們把我趕進沼澤地里，我哭泣，我怒吼，像只麻雀一樣狂叫著，飛快地逃走，去了鄰近的一片松樹林?！?br />?“我在松樹林里傷心，止不住哭泣，我從小到大都不習(xí)慣松樹林，再說，瞧瞧，這哪里還是松樹林呀，只是一攤藍瓦瓦的煤渣。還得再走些路。不知不覺到了一片樹林——真是一片好林子，茂密，幽深，涼爽。然而不知為何，這林子和以前的林子不完全一樣。想當(dāng)年我經(jīng)常從早玩到晚，猛烈地打呼哨，使勁地拍手，驚嚇路人，你還記得你自己的事吧——有一次你在森林里的一個昏暗的地方迷了路，我不停地把林中小路弄得錯綜復(fù)雜，讓樹干亂轉(zhuǎn)，閃現(xiàn)在枝葉叢間。一整夜都在惡作劇。不過那時就是到處鬼混，開開玩笑，大家怎么罵我都行?？扇缃裎仪逍蚜耍驗槲业男伦√帉嵲诓缓猛?。白天黑夜周圍都有奇怪的噼里啪啦響聲。起初我以為是個精靈同伴，在這一帶出沒。我呼喚著，又聽聽回音，還是噼里啪啦聲，還有轟隆隆聲。不過不對啊，那不是我們精靈發(fā)出的聲音。”
?“我久久流浪，穿過不同的樹林，卻找不到安寧。要么是死寂，荒涼，了無生趣，令人窒息；要么是恐怖，令人不敢去想。最后我下定決心，變成一個鄉(xiāng)巴佬，背個背包出發(fā)，永遠離去。別了，俄羅斯！一個同類精靈，是個水妖，幫了我一把?？蓱z的家伙也在逃亡。他見什么都覺得驚奇，嘴里不停地說——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啊，真正是一場災(zāi)難！想當(dāng)年他也有快樂的時光，常誘人落水（他是一個好客的精靈）。作為回報，他在金色的水底多么寵溺地親撫他們，唱著多么動聽的歌將他們迷倒！而如今……于是他帶著我走了。
?“他逃到遠方，在某個遙遠的海面游蕩，在一處霧蒙蒙的海邊把我放到岸上——去吧，兄弟，自己找一片能和睦相處的綠林吧?？晌沂裁炊紱]找到，最后落腳在了這個陌生的、可怕的石頭城。于是我變成了一個人，戴著漿過的硬領(lǐng)，穿著短靴，完全一副人樣，甚至還學(xué)會了人的話語……”
?他陷入了沉默。眼睛像濕潤的樹葉一般閃閃發(fā)亮，胳膊交叉起來，蠟燭淹沒在燭淚中。搖曳的燭光下，他梳向左邊的幾縷灰白的頭發(fā)很奇怪地閃著微光。
?“我知道你也在苦苦尋找，”他的聲音又幽幽傳來，“不過你的尋找比起我的來，比起我狂風(fēng)暴雨般的尋找來，不過是熟睡之人均勻的呼吸罷了，你不妨想想：我們部落里沒有一個人留在俄羅斯。有一些像絲絲煙霧一般繞著圈飄走了，另一些流落到世界各地，家鄉(xiāng)的河水變得憂傷，再沒有歡快的手在河面上擊濺月華。偶有沒被收割的風(fēng)信子，成了孤兒，默然無語，淡藍色的古斯里琴也不再彈響，它曾為我的對手、輕盈的田野精靈服務(wù)，為他的歌聲伴奏。那個頭發(fā)蓬亂、熱情友好的家居精靈，含著眼淚放棄了你那蒙羞受辱、又臟又亂的家，也放棄了枯萎的小樹林，想當(dāng)年那些小樹林，明亮處楚楚動人，幽暗處又神秘莫測……
?“這就是當(dāng)年的我們，當(dāng)年的俄羅斯，曾是你的靈感，曾是你風(fēng)月無邊的美麗，曾是你青春永駐的魔力！如今我們?nèi)甲吡?，走了，被一個發(fā)了瘋的檢查員趕出家園，亡命天涯?！?br />?“我的朋友，我不久就要死去，對我說點什么吧，告訴我你愛我，一個無家可歸的孤魂，過來坐近點，把手給我……”
?蠟燭撲撲閃了幾下，熄滅了。冰冷的手指摸摸我的手掌，那熟悉的憂郁笑聲如鐘震響，然后消失了。
?當(dāng)我打開燈的時候，扶手椅上并沒有人……沒有人！什么東西也沒有留下，只有一股淡淡的香氣，樺樹的香氣，濕苔的香氣，飄蕩在屋子里……
（原文有刪改）【注釋】①納博科夫（1899-1977），俄裔美籍作家，童年在圣彼得堡度過。1917年俄國二月革命爆發(fā)，納博科夫一家乘船離開俄國，前往歐洲西部開始流亡生活。
（1）下列對本文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與概括，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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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水妖的出現(xiàn)使木精靈得以漂洋過海，而水妖的自述既是對木精靈遭遇的補充，也讓這遭遇更真實且具有普遍意義。
B.小說三次描寫蠟燭，第一次暗示了木精靈進屋，第二次則為“我”的回憶營造出一種傷感的氛圍，第三次鋪墊了木精靈的消失。
C.木精靈“兩鬢灰白”“銀眉”表現(xiàn)出的是一個老者的形象。面目全非的故人，卻有著熟悉的聲音，這讓作者的記憶慢慢打開，記憶里充滿快樂。
D.“仍然”“怯生生地”“偷偷瞅”“像一塊鐵銹”，這些詞展現(xiàn)出長期流落他鄉(xiāng)的木精靈膽怯、卑微的特點。
（2）下列對本文藝術(shù)特點的分析與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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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該作品借用魔幻故事的題材形式來敘事。“木精靈”的出現(xiàn)為文章增添了浪漫色彩，增強了小說的魔幻效果，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
B.這篇小說以全知視角展開敘事，敘述了我在昏暗環(huán)境下描畫一個墨水瓶，心理恍惚，接下來進入幻覺，傾聽闖入家里的“木精靈”對他講述的悲慘故事，給人一種真實感。
C.本文講述了“木精靈”今昔不同的境遇，虛實相映，形成對比，強化了其被迫逃亡的無奈之情。
D.本文雙線交織，木精靈深夜躲避貿(mào)然來訪是明線，主人公輾轉(zhuǎn)逃亡是暗線。雙線并行使文章節(jié)奏在虛實交錯間張弛有度，給人以足夠的沉思和聯(lián)想空間。
（3）本文以“木精靈”為題有什么作用？
（4）納博科夫的作品既具有現(xiàn)代主義魔幻元素，又承襲了俄羅斯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的傳統(tǒng)，請從魔幻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角度分析本篇小說中的現(xiàn)實感、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