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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土豆
遲子建      秦山夫婦是禮鎮(zhèn)的土豆大戶，他們在南坡足足種了三畝，春天播種時要用許多袋土豆種子，夏季土豆開花時，獨他家地里的花色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白有白。到了秋天，也自然是他們家收獲最多了。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時愛打赤腳。他媳婦比他高出半頭，不漂亮，但很白凈，叫李愛杰，溫柔而賢惠。他們?nèi)ネ炼沟馗苫顣r總是并著肩走，他們九歲的女兒粉萍跟在身后，一會兒去采花了，一會兒又去捉螞蚱了，一會兒又用柳條棍去戲弄老實的牛了。秦山嗜煙如命，人們見他總是叼著煙瞇縫著眼自在地吸著，牙齒和手指都被煙熏得焦黃焦黃的，嘴唇是豬肝色，秦山媳婦為此常常和他拌幾句嘴。
      初秋的時令，秦山有一天吃著吃著土豆就咳嗽得受不住了，雙肩抖得像被狂風拍打著的一只衣架，只覺得五臟六腑都錯了位，沒有一處舒服的地方。李愛杰一邊給他捶背一邊嗔怪：“抽吧，讓你抽，明天我把你那些煙葉一把火都點著了?！?br />      秦山本想反駁妻子幾句，可他無論如何都沒有那力氣了。當天夜里，他又劇烈咳嗽起來，而且覺得惡心。李愛杰擔心秦山，第二天早早就醒了。她將頭側(cè)向秦山，便發(fā)現(xiàn)了枕頭上的一攤血。
      李愛杰憂心忡忡地洗了那個枕套，待秦山起來，一邊給他盛粥一邊說：“咳嗽得這么厲害，咱今天進城看看去。”
      “少抽兩天煙就好了?！鼻厣矫嫒缤粱业卣f，“不看了?！?br />      “不看怎么行，不能硬挺著。”
      “咳嗽又死不了人。誰要是進城給我捎回兩斤梨來吃就好了?！?br />      早飯后李愛杰左勸右勸，秦山這才答應進城看病去。
      醫(yī)生給秦山拍了片子，悄悄對李愛杰說：“你愛人的肺葉上有三個腫瘤，有一個已經(jīng)相當大了。你們應該到哈爾濱做進一步檢查?！?br />      李愛杰小聲而緊張地問：“他這不會是癌吧？”
      醫(yī)生說：“這只是懷疑，沒準是良性腫瘤呢。咱這兒醫(yī)療條件有限，無法確診，我看還是盡早去吧，他這么年輕。”
      夫妻倆回到禮鎮(zhèn)時買了幾斤梨，粉萍見父母回來都和顏悅色的，以為父親的病已經(jīng)好了，就和秦山搶梨吃。也許梨的清涼起到了很好的祛痰鎮(zhèn)咳作用，當夜秦山不再咳了，這使李愛杰的心稍稍寬慰了一些。心想也許醫(yī)生的話不必全都放在心上，醫(yī)生也不可能萬無一失吧。夫妻倆該做啥還做啥，拔土豆地里的稗草、給秋白菜噴農(nóng)藥、將大蒜刨出來編成辮子掛在山墻上。然而好景不長，過了不到一周，秦山又開始劇烈咳嗽，這次他自己見到咯出的血了，他那表情麻木得像蠟像人。
      “咱們到哈爾濱看看去吧?！崩類劢鼙瘺龅卣f。
      “人一吐血還有個好嗎？”秦山說，“早晚都是個死，我可不想把那點錢花在治病上?！?br />      “可有病總得治呀。”李愛杰說，“大城市沒有治不好的病。況且咱又沒去過哈爾濱，逛逛世面吧?！?br />      秦山不語了。夫妻二人商量了半宿，這才決定去哈爾濱。李愛杰將家里的五千元積蓄全部帶上，又關照鄰居幫她照顧粉萍、豬和幾只雞。鄰居問他們秋收時能回來么？秦山咧嘴一笑說：“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活著回來收最后一季土豆?！?br />      李愛杰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罵他：“胡說！”
      兩個人在城里買了一斤烙餅和兩袋咸菜，就直奔火車站了?；疖嚻睕]有他們想象的那么貴，而且他們上車后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這使他們很愉快。所以火車開了一路李愛杰就發(fā)出一路的驚詫：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馬蓮花，絨嘟嘟的！”
      “這十好幾頭牛都這么壯，這是誰家的？”
      “這人家可真趁，瞧他家連大門都刷了藍漆！”
      秦山聽著妻子恍若回到少女時代的聲音，心里有種比晚霞還要濃烈的傷感。如果自己病得不重還可以繼續(xù)聽她的聲音，如果病入膏肓，這聲音將像閃電一樣消失。
      秦山的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了。醫(yī)生告訴李愛杰：“他已經(jīng)是晚期肺癌了，已經(jīng)擴散了?！?br />      李愛杰去看秦山的時候，特意從花壇上偷偷摘了一朵花掖在袖筒里。秦山正在喝水，雪亮的陽光投在他青黃瘦削的臉頰上，他的嘴唇干裂了。李愛杰趁他不備將花掏出來：“聞聞，香不香？”她將花拈在他的鼻子下。
      秦山深深聞了一下，說：“還沒有土豆花香呢?！?br />      “土豆花才沒有香味呢?！崩類劢芗m正說。
      “誰說土豆花沒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別呢，一聞到就讓人忘不掉?！鼻厣酱蛉さ?，“就像你身上的味兒一樣。”
      李愛杰凄楚地笑了。就著這股笑勁，她裝作興高采烈地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偷花給你嗎？咱得高興一下了，你的病確診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幾個月的點滴就能好?！?br />      “沒有大病當然好?！鼻厣秸f，“咱都來了一個多禮拜了，該是收土豆的時候了?！?br />      “你放心，咱禮鎮(zhèn)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會讓咱家的土豆爛到地里?！崩類劢苷f。
      “自己種的自己收才有意思?！?br />      秦山不見了，病服堆在床上，床頭柜上的飯盒等東西也不見了。
      一直找到下午兩點，處于極度焦慮狀態(tài)的李愛杰才突然意識到秦山一定是回禮鎮(zhèn)了。
      李愛杰趕回禮鎮(zhèn)時正是秋收的日子，家家戶戶都在南坡地里起土豆。是午后的時光，天空極其晴朗，沒有一絲云，只有涼爽的風在巷子里東游西逛。李愛杰沒有回家，她徑直朝南坡的土豆地走去。
      李愛杰遠遠地看見秦山貓腰在自家的地里起土豆，粉萍跟在他身后正用一只土籃撿土豆。秦山穿著藍布衣，午后的陽光沉甸甸地照耀著他，使他在陽光中閃閃發(fā)光，李愛杰從心底深深地呼喚了一聲：“秦山——”雙頰便被自己的淚水給燙著了。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后便安閑地過冬天。秦山消瘦得越來越快，幾乎不能進食了。他常常癡迷地望著李愛杰一言不發(fā)。李愛杰仍然平靜地為他做飯、洗衣、鋪床、同枕共眠。
      秦山在下雪的日子里掙扎了兩天兩夜終于停止了呼吸。
      由于天寒地凍，在這個季節(jié)死去的人的墓穴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蓋棺材光靠那點凍土是無濟于事的。人們一般都去拉一馬車煤渣來蓋墳，待到春暖花開了再培新土。當葬禮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時候，李愛杰突然阻攔道：“秦山不喜歡煤渣。”
      禮鎮(zhèn)人看到一個不同尋常的葬禮。秦山的棺材旁邊坐著五麻袋敦敦實實的土豆，李愛杰頭裹孝布跟在車后。秦山的棺材落入坑穴，李愛杰上前將土豆一袋袋倒在墳上，只見那些土豆咕嚕嚕地在墳堆上旋轉(zhuǎn)，最后眾志成城地擠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墳豁然豐滿充盈起來。雪后疲憊的陽光掙扎著將觸角伸向土豆的間隙，使整座墳洋溢著一股溫馨的豐收氣息。李愛杰欣慰地看著那座墳，想著銀河燦爛的時分，秦山在那里會一眼認出他家的土豆地嗎？他還會聞到那股土豆花的特殊香氣嗎？
      李愛杰最后一個離開秦山的墳。她剛走了兩三步，忽然聽見背后一陣簌簌的響動。原來墳頂上的一只又圓又胖的土豆從上面墜了下來，一直滾到李愛杰腳邊，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個受寵慣了的小孩子在乞求母親那至愛的親昵。李愛杰憐愛地看著那個土豆，輕輕嗔怪道：“還跟我的腳呀？”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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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秦山說“我就是有一口氣，也要活著回來收最后一季土豆”，突出表現(xiàn)了他對土豆的深厚情感，使人物形象更加鮮明。
B.夫妻倆第一次看完病回到禮鎮(zhèn)，李愛杰心想也許醫(yī)生的話不必全都放在心上，因為她懷抱著僥幸心理，愿意相信秦山的病沒有大礙。
C.李愛杰在去哈爾濱的火車上發(fā)出一路的驚詫，這正面描寫傳神地表現(xiàn)了她雖然滿懷心事、奔波在旅途中，仍對生活充滿溫情。
D.秦山一家人收完土豆后便安閑地過冬天，他們對無法負擔治療有清醒的認識。李愛杰平靜地做飯、洗衣、鋪床，是因為她對生活已經(jīng)絕望了。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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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小說善于在敘述過程中捕捉富于抒情意味的典型意象，開頭出現(xiàn)的土豆花與人物的生活相契合，傳遞出一種樸素與溫暖。
B.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簡單明了，人物對話帶有鄉(xiāng)土方言風格，顯得清新自然，鄉(xiāng)村生活場景描摹細致，人物形象淳樸中透露出光彩。
C.女兒粉萍是小說的次要人物，秦山放棄治療回家挖土豆，女兒默默地跟在他后面撿拾土豆含蓄地表現(xiàn)出女兒的憂傷與無奈。
D.小說結(jié)尾土豆跟著李愛杰的腳這一情節(jié)，暗示著他們的夫妻之情超越了生死界限，并沒有因為死亡而中斷，引發(fā)讀者對愛、生命與死亡的思考。
（3）文中秦山形象鮮明，請結(jié)合文本具體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