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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
畢飛宇
      深夜四點，我被手機(jī)叫醒了，是父親打過來的。一看到父親的號碼我就知道，我的祖父，我們這個小縣城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師兼中學(xué)校長，他沒了。都沒有來得及悲傷，我即刻叫醒我的女兒，趕緊的，太爺爺沒了。
      祖父卻沒有死，好好的。看見我把女兒都帶過來了，祖父有點不高興，說：“這么冷，你把孩子叫過來做什么？”祖父神情淡然，但他的手指頭在動，是欲言又止的那種動，這一次我知道，祖父的大限不遠(yuǎn)了，他要對我交代什么。
      父親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退了出去。祖父望著父親的背影，很輕地咳嗽了兩聲。我了解我的祖父，祖父的咳嗽大部分不是生理性的，是他想說些什么。
      作為物理老師的兒子，父親當(dāng)年是有機(jī)會上大學(xué)的，但是，祖父把他的時間全部給了他的學(xué)生，他每天上午六點出門，夜里十一點回家，他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了五十七個學(xué)生的身上。父親沒有考上大學(xué)，而祖父的五十七個學(xué)生考取了三十一個。在當(dāng)年，這是一個“放衛(wèi)星”一般的天文數(shù)字，祖父在我們縣城一下子成了傳奇。省報派來的記者為祖父寫了一篇很長的文章，整整一個版，標(biāo)題很嚇人，《春蠶到死絲方盡》。
      祖父在享盡殊榮的同時，突然有了愧疚。他建議他的兒子去補(bǔ)習(xí)，可祖父忽略了一件大事，那就是他兒子的“感受”。《春蠶到死絲方盡》是一只無堅不摧的拳頭，它把父親擊倒了，附帶著還把父親的自信心給砸爛了。父親拒絕了“春蠶”的建議，他盯著自己的腳尖，告訴“春蠶”：“你忙你的去吧?！?br />      父親是祖父一輩子的痛，像一塊腫瘤，硬硬的，始終長在祖父的體內(nèi)。祖父很少喝醉，但是，只要喝醉了，他都要來一次規(guī)定動作：跪在馬桶前沿，對著馬桶一口一個“對不起”。
      但醉后的祖父說得最多的不是父親，而是他一屆又一屆的高才生，這些人是他當(dāng)年的心肝寶貝。人名的后面則是長長的單位與職務(wù)，我不可能記住的。祖父卻記得清清楚楚，諸如世界名牌大學(xué)、國家機(jī)關(guān)、公司名稱，與之匹配的自然是院士、教授、副省長、董事長……
      祖父沉默了半天，說：“我有福，但心思還是有的。”
      我立即接過祖父的話，說：“嗨，不是就爸爸那點事嘛。那一代人不上大學(xué)的多了，爺爺，這不算事。”
      祖父說：“這件事吧，我有責(zé)任。我呢，痛苦了很長時間。突然有那么一天，我釋懷了。我早就不再為這件事苦惱了?！?br />      祖父的話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胸口頓時松了一下，我笑了。
      祖父像孩子一樣也笑了，說：“爺爺做了三十五年的教師，三十二年的班主任，九年零十個月的教導(dǎo)主任，六年零八個月的副校長，兩年半的校長--”
      祖父無力的指頭再一次抓住我的手了。因為發(fā)力，都顫抖了。他不再微笑，祖父有話要說，是欲言又止的樣子，是羞于啟齒的樣子。
      我說：“爺爺，你還有什么說不出口的呢？”
      祖父睜開眼睛，望著我，似乎鼓足了勇氣：“你說我能得到多少個花圈呢？”
      嗨!這算什么事呢。我說：“你想要多少個花圈？”
      祖父憋了半天，他輕聲卻又是清晰地說：
“當(dāng)年榮校長是182個。我數(shù)過兩遍?！?-我對“榮爺爺”的葬禮至今還有模糊的印象：那是1982年的春天，57歲的榮校長在給同學(xué)上歷史課，就在下課鈴響的時候，他倒了下去。在80年代初期的小縣城，絕大部分葬禮只有十來個花圈，182，說“鋪天蓋地”一點都不過分。就是在那一刻，我對死亡有了一個初步的認(rèn)識，它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又體面又莊嚴(yán)。那天祖父穿著他的第一身西服，領(lǐng)著我，在花圈之間不停地徘徊，“182”這組數(shù)字就此成了祖父的夢，成了祖父關(guān)于死亡的理想和標(biāo)尺，歲歲年年都在縈繞。
      第二天中午，我的祖父，我們縣里最著名的物理老師兼中學(xué)校長，不行了。在彌留之際他似乎經(jīng)歷了一場大醉，說了一大堆的人名，人名的后面還附上了長長的單位和職務(wù)。祖父躺在那里自言自語，仿佛主持一場盛大卻又是虛擬的會議……
      我望著我的祖父--他的彌留又瘦又小，是黑色的，像一個麥克，一把就能抓起來。我不敢弄出任何動靜，我不想聽麥克的回音，只是默默地轉(zhuǎn)發(fā)了祖父的最后一條微博，祖父留給這個世界的微博極為灑脫：“也許是最后一條了。心緒太平。桃李滿天下。來吧，無恨、無悔、無怨、無憾?！蓖瑫r我也通過這條微博向這個世界通報了祖父仙逝的消息，但此后微博長久寂寞，無人回應(yīng)。
      這一天特別特別冷，愿意前來參加葬禮的人算是給了天大的臉面。老實說，我不關(guān)心葬禮的人數(shù)，我唯一關(guān)心的是花圈的數(shù)量。但花圈的數(shù)量讓我揪心，別說“鋪天蓋地”，都幾乎構(gòu)不成一個體面的葬禮。
      女兒問我：“爸，怎么就這么幾個花圈？
      我取出錢包，來到殯儀館的花圈出租處，要來紙，要來筆，要來墨。我努力回憶祖父酩酊大醉的那些夜晚，那些人名我不可能記得住，那些單位和職務(wù)我同樣不可能記得住，但意思無非是這樣的--
      劍橋大學(xué)東方語言學(xué)中心副主任  羅紹林  遙寄哀思
      斯坦福大學(xué)高能研究所研究員  茅開民  遙寄哀思
      清華大學(xué)KGR課題首席教授  石見鋒  遙寄哀思
      ……
      一口氣寫了兩個多小時，我沒有數(shù)，我不想知道具體數(shù)據(jù)。世界就在這里了，我親愛的祖父，你桃李滿天下，--這從來就不是一件虛擬的事。
（選自《小說月報》2014年第3期，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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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本文圍繞祖父的死，塑造了一個性格鮮明的祖父形象，揭示了老一代人的理想追求及其對家庭的影響，向讀者提出了如何認(rèn)識和對待前輩人的理想信仰問題。
B．醉后的祖父說得最多的是一屆又一屆的高才生，可見祖父對學(xué)生念念不忘，這與后文學(xué)生對祖父去世的淡漠形成對比，引發(fā)讀者對于世情冷漠和教育問題的反思。
C．本文以第一人稱的口吻以及倒敘的方式，講述了父親與祖父之間的一段恩怨往事，文脈清晰，現(xiàn)實與往事過渡自然，頗似《祝?！分袑ο榱稚┕适碌奶幚?。
D．祖父的喪事中，花圈數(shù)量讓人揪心，“我”取出錢包，奮筆疾書兩個多小時，為冷清的喪事增添了些許溫情，這一情節(jié)暗示“我”理解了祖父的理想追求。
（2）小說中的祖父是一個怎樣的形象？請結(jié)合全文簡要分析。
（3）小說標(biāo)題是“虛擬”，但結(jié)尾卻說“這從來就不是一件虛擬的事”，這樣結(jié)尾有怎樣的藝術(shù)效果？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