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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事
 彭家煌      幾天前由北平來了個窮友，沒屋子住。我替他找了兩天的房子，找著了一個掛眼科牌子的醫(yī)生家的一間后樓，即刻就叫他搬進去。匆忙的我不過記住了前門兩邊的白墻上寫著“照原眼科”，也仿佛記著這醫(yī)生是姓曾而已。
      翌日，我那朋友走來和我談天。
“昨晚那個房東走到我房里向我借一塊錢買米，嚇嚇嚇！”
      第二天，我在微光中找來找去，不知如何始終找不著“照原眼科”幾個字，但是看見前門的墻壁兩邊有白粉的一幢房，“大概這就是的吧！”我是懷著“連一塊錢都得向生朋友告貸，貧窮到這樣子！”的心情去的，但進門一觀察，那客堂間也點著洋燈，燈下也有兩個老媽子似的顧客請他看眼睛，靠窗也陳設(shè)一張只開了兩道裂縫的桌，東邊墻下也擺著小圓臺，臺上也擱著好幾瓶藥水，臺邊還有兩個一只腳都不短的藤椅。至于他本人，身上卻穿著呢大衣，舊靴子上也蓋著呢布，一見還知道他是穿穿西裝褲的。他手中拿著揩眼睛的棉花，一見有人推門，就臉色蒼白起來，知道是我，才浮出微笑，輕著腳步走近我，低聲的溫和的說：“夏先生在家。”
      我微笑著顛顛頭。上樓時，我循環(huán)的默誦著：“難道真一塊錢沒有嗎？——這江湖醫(yī)生——這騙子?！?br />      在后樓，我不耐久坐，我們就下樓，走過客堂間時，老夏說：“曾先生，我們?nèi)ズ染瓢?！?br />      他連忙鞠著躬：“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請先走一步?！?br />      我們走到街的盡頭，發(fā)現(xiàn)一酒館。那酒館不僅小，而且很模糊，里面兩個桌，全用灰塵裝飾著。一個鼻眼不分明的半大孩子走攏來問我們要什么，我就要了兩斤酒。
      不久，曾先生笑嘻嘻的擦著手走進來了。三人就了座，我叫孩子拿酒來，又叫他買了八個子花生米。曾先生又擅自在柜臺上弄了一碟發(fā)芽豆，又弄了一碟海蜇皮。
“聽說先生差了一塊米錢，心里很過意不去，現(xiàn)在可有了？”
“不要緊，已經(jīng)賒了一塊錢的米。我們喝酒吧！——這地方真好！這老板是好人，很可憐的！——她常常到我那里看眼睛，我不要她的錢。她錢不夠，我就入了五塊錢的股。所以，我在這里很隨便的，常常來！“
“酒倒是少喝的好，曾先生，你何不好好把你的行業(yè)振興一下？”我說。
“不行！”他搖著頭笑“我倒霉，連這個都沒有！”他忽然把腳舉起來：“你看，我這個皮鞋，底穿了，前面開了口，走起來，他冒煙?！?br />      我們不禁笑起來。
“你每天也有多少收入嘍？”我問。
“沒有一定，兩毛，四毛，有時還倒貼。窮人多?。∫粔K錢看一回的。一個月難得有幾次?！?br />“像你這樣是不行的。這鬼世界是全靠外樣子，不怕你本事怎樣好?！蔽覒崙嵉卣f。
      他只溫和的笑。
“是呀。曾先生，據(jù)前樓的人說，你的手術(shù)很不壞，你只要好好的把診所布置得像個樣，把身上弄整齊點，在門口掛個招牌，在弄堂口還掛個更大的，也定一個章程，門診幾何，出診幾何，架子一挺，人家自然不會小看你，像你這樣兩毛四毛，有時還送診，有時還……那是……”
      老夏也說了一大篇。
“這是沒有辦法的！”他搖頭堅決的說，“他們都是窮人末！頂多只能收點藥錢?！銈円詾槲沂呛萌藛?？其實我也很壞的，是窮人，到我這里來，他們都是別處診不好的，他們沒有錢誰給他診。這種人，我是歡喜給好藥，一次二次就好了，闊人就不同了，一次診得好的，我給他分做幾次診，多弄他幾個錢，其實我是很壞的?！?br />“像你這樣的人，是不能存在的。我勸你以后還是把牌子掛出來，好好的干一下，免得受苦！”我說。
      他還是溫和的笑，連連把酒往口里送，酒完了，又再叫兩斤。
“是的，牌子原先掛的，在弄堂外頭，因為警察要捐錢，才取下來的?！?br />      他已經(jīng)很醉了，話便滔滔不絕。
“原先我生意很好，每月賺二百多塊錢，那不是現(xiàn)在這個地方，這是去年搬來的。那時候，我的日子很好過，我把老娘由鄉(xiāng)下接來住，請了兩個聽差，門診是一塊二，沒有錢的就減半，看人說話。不料去年革命，我的診所燒得干干凈凈，好，沒有想到這個革命把我打倒了。搬到這里之后，湊巧，閘北辦市政，一條馬路修上大半年，交通斷絕了，簡直沒有人上門。好，這個市政又把我打倒了。三四月間落起黃霉雨來，你想誰肯爬過爛泥堆里走過丈多深的水溝到我這里來呢？
“好，這個黃霉雨又把我打倒了。房錢欠七個月，生意沒有，我吃的是身上的衣服，是木器。我牌子是有的，弄堂外有塊大的，前門的壁上寫著‘照原眼科’四個大字，但是我給不起捐錢，警察天天來要，起首我就把外面的牌子取下了。昨天他又來了。我就把墻上的字也粉了，省得他來麻煩。
“可是牌子一取消，就簡直更沒有瞎子能找得著我了。好，這個警察捐又把我打倒了。”
      他不再笑了，兩手撐著頭，慢慢的伏在桌子上。
“這個人很可憐。老黃，你是歡喜把自己妻子兒子都上小說的，也把他上一上小說吧。哈哈！”老夏說。
“但是——唉，在這年頭，這玩意早已不時髦了，這事情，太平淡了，上了小說不會有人看的?！?br />      我禁抑著奔放的熱情堅決的這樣回答。
一九二八，十二，二五日于上海
（節(jié)選自廈門中學(xué)生助手微信公眾號，有刪改）
（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D

D

A．曾醫(yī)生描述自己的窘境時，說皮鞋走起路來會“冒煙”，語氣調(diào)侃，卻讓小說更富悲情色彩。
B．小說以“我”的視角展開敘述，寫“我”對曾醫(yī)生從有誤解到產(chǎn)生同情，情感變化真實自然。
C．小說以對話集中呈現(xiàn)醫(yī)術(shù)不錯的曾醫(yī)生從“日子好過”到“被打倒”的過程，令人悲慨。
D．“我禁抑著奔放的熱情”拒絕將曾醫(yī)生的經(jīng)歷寫到自己的小說中，體現(xiàn)了“我”的冷漠。
（2）關(guān)于文中曾醫(yī)生在酒館里“滔滔不絕”的部分，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曾醫(yī)生兩次向“我們”坦誠自己“很壞”，可見他在善良之外，還有丑陋的一面。
B．而對“我”和友人的建議，曾醫(yī)生只“溫和的笑”，這“笑”里有仁心，也有無奈。
C．“吃衣服”“吃木器”，看似夸張卻是曾醫(yī)生極度困窘的生活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
D．曾醫(yī)生反復(fù)慨嘆“好，又把我打倒了”，這句話飽含都市知識分子的辛酸悲苦。
（3）本文的細節(jié)看似瑣碎，實則前后呼應(yīng)，請試舉一例簡要說明。
（4）廈門中學(xué)生助手評價彭家煌的作品“連題目也都花費過一番心血”，請分析本文題目的獨到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