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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墻春夜
林森      春天需要等，需要迎，需要撒開光亮、散播氣味、爆出聲響，讓它的到來充滿儀式感。大年三十的午夜，家家戶戶都會在零點鐘聲響起之后，燃放煙花、鞭炮，把春天接回院子。臨近午夜，我把早就備好的煙花抱出院子，四歲的小侄女姍姍跟出來。這盒煙花被我堆放在一堵半米高的斷墻上。姍姍說：“叔叔，為什么要放墻上??？”我想起每年父親都要交代我要把煙花擱在斷墻上，卻沒想過為什么，只好說：“放高一些，煙花就飛得高?！眾檴櫽謫枺骸笆迨澹@是誰家的斷墻？我們家的嗎？”我有點愣。
      每年的迎春，都是父親去點煙花和鞭炮。我說：“爸，剛才姍姍問我那堵墻是不是我們家的？我搞不太清……”父親打了一個哈欠：“這事啊，我知道一些，可我小時候，也沒見過那家人了。想知道清楚一點，去問你爺爺?！彼彀统髲d里扁了扁，爺爺正在沙發(fā)上昏睡，一頂帽子遮住他的臉。迎春也是爺爺一定要參加的事，不做完這件事，他沒法安心地睡到他那張床上。
      我走到沙發(fā)邊上，拍拍爺爺?shù)募绨颍骸盃敔敚饋砹?，要迎春了?！?br />      帽子被揭開，爺爺?shù)哪樎冻鰜?，爺爺把帽子戴好說：“快到時間了？”我說：“快到了?！睜敔斢终f：“擺在斷墻上？”我說：“擺在斷墻上?！睜敔旤c點頭，再次扶了扶他的帽子。我說：“爺爺，姍姍問我們家院子外那堵墻是誰家的，爸爸說你最清楚?！睜敔?shù)哪樕兊煤茈y看，他站起來，走到我們的院子里，拉著一張椅子坐下，他的坐姿是筆直的。
      爺爺說：“斷墻這家人，往前數(shù)三代，跟我們同宗的。跟我同輩的是兩兄弟，我得叫堂兄的。可惜，到了他們這一輩，后面就再沒人了?！?br />“那哥哥是厲害的人物，早些年，讀過幾本舊書，也寫得一手好詩詞，你還記得我們村廟的對聯(lián)嗎？就是他當年的手筆，你還記得嗎？”
“……記不太清楚了……”
“唉……全忘了，你們！全忘了，沒人記得。他后來當了兵，日本人來的時候，他帶著兵，跟日本人干得你死我活。據(jù)說他當年隨身帶著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句話，勉勵自己奮力殺敵。那句話是什么，我們不清楚，有些日本人倒先知道了，對他的懸賞很高。當時日本兵來掃蕩，一個村一個村連鍋端啊，有些村子挖了大坑，把人全都趕緊去，活埋。還有更殘忍的……”爺爺有點講不下去，他扶了扶帽子，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
“那哥哥懂兵法，帶著他的兵，給日本人添了很多麻煩。日本兵對他恨到骨頭里，一直想把他剜了。他躲過了很多次追殺，卻還是被抓住了。說起來，出賣了他的，還是我們村里的人。那年他腿上有傷，悄悄回到我們村里養(yǎng)傷，村人敬他是英雄，都把這事藏著。但有個人為了利益去找到日本兵告密，把村子包圍了……”
“告密的是誰？”我急切地問。
“你記得我們村西邊也有一間破房子嗎？現(xiàn)在長滿雜草的，就是漢奸的房子。村子被包圍之前，村里人把哥哥轉(zhuǎn)移到船上，躲到別處去了。但他見不得全村人因他而死，劃著船就回來了。在村外的沙灘那，日本人當著全村人的面，把他殺了，漢奸把他的尸體扔到了海里。日本人從我們村里走后，漢奸也跟著走了。村人曾去海里找尋哥哥，大海茫茫，尸骨沒找到?！?br />      父親把煙頭往地上一丟，腳底踩上，碾了幾碾。
“他死后，他弟弟開始了復(fù)仇。他最恨的，是那個漢奸。他在春節(jié)前，拿著一些哥哥的遺物，立了一座沒有尸骨的墳。村人自發(fā)買來鞭炮，在墳?zāi)骨叭柬?。他拉著我的手，說他要出遠門了，以后能不能回來，不好說。要是回來，說明他大仇得報；要是不回來，就是還在找那個仇人，或者他反被仇人殺了。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講話，就只聽他說，他拍拍我的肩膀，說，以后過年了，迎春了，他家里空蕩蕩的，也幫他迎一迎。”
“那年春節(jié)后，他就離開了。幾十年了，再沒回來。我們村靠著海邊，臺風多，有一年臺風橫掃而過，房子塌了。這么些年下來，只剩下這一截斷墻了?，F(xiàn)在啊，每到迎春，我都得等著，就是記得當日的事。我讓你爸每次迎春之時，都把鞭炮掛在斷墻那，是想，我們家迎春了，他們家也得迎春啊——就一起迎了。他一心想著報仇，去國離鄉(xiāng)，也許這一脈是絕了后了。但我們得記得，有我們家迎春的一天，他們家的院墻內(nèi)，也會有鞭炮，也會有煙花……”
      我終于知道，為什么每次迎春，父親都要提前半個小時準備；而爺爺，總要一個晚上等著。我還以為，煙花擺在斷墻上，是為了沖得更高，原來并非如此。
      此時，爺爺、父親和我，三張面孔，都在等待著最后時刻的到來。漁村里，鞭炮聲噼里啪啦，一些煙花閃在夜空之中。電視里，正倒計時，一片盛世的歡騰和嘶喊，五顏六色溢滿了電視機熒屏。
      姍姍跑了出來，爺爺笑著摸了摸她的頭，右手朝我父親伸出：“打火機給我，今晚迎春，我來點?！?br />      爺爺整整衣衫，扶了扶帽子，直著腰板走出我們的院子，父親、我、侄女跟在他身后，四代人，準備一起迎春。爺爺走向夜色中的斷墻，火光亮起，爺爺慢慢地把打火機移向那盒煙花。爺爺轉(zhuǎn)身往回走，他身后，煙花劃破長空，在半空炸開，星星點點散開、灑落。此起彼伏的聲音、光亮、煙氣，溢滿整個漁村。
      大廳的沙發(fā)上，爺爺坐著就睡著了，帽子仍端正地戴在他的頭上。
——他戴著帽子，莊嚴地睡在我們剛剛迎來的春天里。
（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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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放高一些，煙花就飛得高”，是我對煙花放在斷墻上的理解，蘊含著對新的一年的生活越來越美好的期盼。
B.小侄女姍姍對斷墻的追問，既符合小孩子好奇的天性，又引出了下文爺爺對往事的講述，設(shè)計巧妙，獨具匠心。
C.“爺爺?shù)哪樕兊煤茈y看”，表現(xiàn)了爺爺不愿談這件事，不想在萬家歡慶、喜迎新春之時勾起內(nèi)心痛苦的回憶。
D.彌漫整個漁村的聲音、光亮和煙氣，象征著燦爛輝煌的如愿的盛世，也照應(yīng)了文章開頭，使得文章結(jié)構(gòu)完整。
（2）關(guān)于文中爺爺講述故事的部分，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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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爺爺坐在院中的椅子上開始講故事，爺爺筆直的坐姿是對故事主人公的敬重。
B.日本人先知道了“哥哥”紙條上寫的內(nèi)容，為后文烈士被漢奸出賣做了鋪墊。
C.父親用腳碾煙頭，運用動作描寫表現(xiàn)父親對故事中漢奸深惡痛絕的憤恨之情。
D.“弟弟”走后，斷墻上的鞭炮，不只是為兩家人迎春，也是對兄弟二人的祭奠。
（3）故事里的“哥哥”這一人物形象有哪些特點？請結(jié)合小說簡要分析。
（4）本文多次提到“帽子”，這是富有意味的細節(jié)。請簡要分析作者的寫作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