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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的故事（節(jié)選）
廢名      出城一條河，過河西走，壩腳下有一簇竹林，竹林里露出一重茅屋，茅屋兩邊都是菜園；十二年前，他們的主人是一個(gè)很和氣的漢子，大家呼他為老程。
      三姑娘八歲的時(shí)候，就能夠代替媽媽洗衣。然而綠團(tuán)團(tuán)的坡上，從此也不見老程的蹤跡了——這只要看竹林的那邊河壩傾斜成一塊平坦的上面，高聳著一個(gè)不毛的同教書先生用的戒方一般模樣的土堆，堆前豎著三四根只有杪梢還沒有斬去的枝椏吊著被雨粘住的紙幡殘片的竹竿，就可以知道是什么意義。
      老程家的已經(jīng)是四十歲的婆婆，就在平常，穿的衣服也都是青藍(lán)大布，不過現(xiàn)在系鞋的帶子也不用那水紅顏色的罷了，所以并不顯得十分異樣。獨(dú)有三姑娘的黑底綠花鞋的尖頭蒙上一層白布，雖然更顯得好看，卻叫人見了也同三姑娘自己一樣懶懶的沒有話可說了。
      然而那也并非是長久的情形。母女都是那樣勤敏，家事的興旺，正如這塊小天地，春天來了，林里的竹子，園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
      正二月間城里賽龍燈，大街小巷，真是人山人海。最多的還要算鄰近各村上的女人，她們像一陣旋風(fēng)，大大小小牽成一串從這街沖到那街。然而能夠看得見三姑娘同三姑娘的媽媽嗎？不，一回也沒有看見！鑼鼓喧天，驚不了她母女兩個(gè)，正如驚不了棲在竹林的雀子。堂嫂子們邀請一聲“三姐”，三姑娘總是微笑的推辭。
      三姑娘的拒絕，本是很自然的，媽媽的神情反而有點(diǎn)莫名其妙了！用詢問的眼光朝媽媽臉上一瞧，——卻也正在瞧過來，于是又掉頭望著嫂子們走去的方向：
“有什么可看？成群打陣，好像是發(fā)了瘋的！”
      這話本來想使媽媽熱鬧起來，而媽媽依然是無精打采沉著面孔。聒聒的喧聲，比站在近旁更能入耳，雖然聽不著說的是什么，聽者的心早被他牽引了去了。竹林里也同平常一樣，雀子在奏他們的晚歌，然而對于聽?wèi)T了的人只能夠增加靜寂。
      打破這靜寂的終于還是媽媽：
“阿三！你老這樣守著我，到底……”
      媽媽不作聲，三姑娘嬌惱著：
“到底！什么到底不到底！我不歡喜玩！”
      三姑娘同媽媽間的爭吵，其原因都出在自己的過于乖巧，比如每天清早起來，把房里的家具抹得干凈，媽媽卻說：“鄉(xiāng)戶人家呵，要這樣？”偶然一出門做客，只對著鏡子把散在額上的頭毛梳理梳理，媽媽卻硬從盒子里拿出一枝花來?，F(xiàn)在，三姑娘眶子里的眼淚快要迸出來了，媽媽才不作聲。
      三姑娘，拿一束稻草，一菜籃適才飯后同媽媽在園里割回的白菜，坐下板凳，三棵捆成一把。
“媽媽，這比以前大得多了！兩棵怕就有一斤?！?br />      媽媽哪想到屋里還放著明天早晨要賣的菜呢？三姑娘本不依恃媽媽的幫忙，媽媽終于不出聲的嘆一口氣伴著三姑娘捆了。
      三姑娘不上街看燈，然而當(dāng)年背在爸爸的背上是看過了多少次的，所以聽了敲在城里響在城外的鑼鼓，都能夠在記憶中畫出是怎樣的情境來?！霸偈巧蠔|門，再是在衙門口領(lǐng)賞……”忖著聲音所來的地方自言自語的這樣猜。
      三姑娘站起來，一二三四的點(diǎn)著把數(shù)，然后又一把把的擺在菜籃，以便于明天一大早挑上街去賣。
      人一見了三姑娘挑菜，就只有三姑娘同三姑娘的菜，其余的什么也不記得，因?yàn)榈⒄`了一刻，三姑娘的菜就買不到手；三姑娘的白菜原是這樣好，隔夜沒有浸水，煮起來比別人的多，吃起來比別人的甜了。
      我在祠堂里足足住了六年之久，三姑娘最后留給我的印象，也就在賣菜這一件事。
      三姑娘這時(shí)已經(jīng)是十二三歲的姑娘，因?yàn)槭鞘钐?，穿的是竹布單衣，顏色淡得同月色一般——這自然是舊的了，我從沒有看見三姑娘穿過新衣：總之三姑娘是好看罷了。三姑娘在我們的眼睛里同我們的先生一樣熟，所不同的，我們一望見先生就往里跑，望見三姑娘都不知不覺的站在那里笑。
      一天，三姑娘是賣青椒。這時(shí)青椒出世還不久，我們大家商議買四兩來煮魚吃——鮮青椒煮鮮魚，是再好吃沒有的。三姑娘在用秤稱，其中有一位是最會(huì)說笑的，向著三姑娘道：
“三姑娘，你多稱一兩，回頭我們的飯熟了，你也來吃，好不好呢？”
      三姑娘笑了：
“吃先生們的一餐飯使不得？難道就要我出東西？”
      我們大家也都笑了；不提防三姑娘果然從籃子里抓起一把擲在原來稱就了的堆里。
“三姑娘是不吃我們的飯的，媽媽在家里等吃飯。我們沒有什么謝三姑娘，只望三姑娘將來碰一個(gè)好姑爺?！?br />      我這樣說。然而三姑娘也就趕跑了。
      從此我沒有見到三姑娘。到今年，我遠(yuǎn)道回家過清明，陰霧天氣，打算去郊外看燒香，走到壩上，遠(yuǎn)遠(yuǎn)望見竹林，我的記憶又好像一塘春水，被微風(fēng)吹起波皺了。正在徘徊，從竹林上壩的小徑，走來兩個(gè)婦人，一個(gè)站住了，前面的一個(gè)且走且回應(yīng)，而我即刻認(rèn)定了是三姑娘！
“我的三姐，就有這樣忙，端午中秋接不來，為得先人來了飯也不吃！”
      那婦人的話也分明聽到。
      再?zèng)]有別的聲息：三姑娘的鞋踏著沙土。我急于要走過竹林看看，然而也暫時(shí)面對流水，讓三姑娘低頭過去。
1924年10月（有刪改）（1）下列對本文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C

C

A．父親老程去世后，三姑娘與母親相依為命，三姑娘乖巧、孝順、勤勞，她洗衣種菜賣菜，承擔(dān)起了家里的擔(dān)子。
B．“林里的竹子，園里的菜，都一天一天的綠得可愛”，一掃“紙幡殘片”的頹喪，是母女倆通過勤勞的雙手逐步改善自己生活的寫照。
C．“再是上東門，再是在衙門口領(lǐng)賞……”三姑娘忖著聲音自言自語，說明她內(nèi)心對熱鬧場所也十分向往，只不過被母親攔住了。
D．十二年過去了，當(dāng)我再回到那里時(shí)，三姑娘在祭奠她的父親，她已經(jīng)長大了，但她的單純善良沒有改變。
（2）下列對本文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B

B

A．小說開頭以空間方位的變化點(diǎn)出竹林的位置，又以竹林、茅屋等意象呈現(xiàn)出恬淡清雅的環(huán)境。
B．小說主要運(yùn)用了心理描寫、外貌描寫、語言描寫等手法塑造了三姑娘內(nèi)外皆美的人物形象。
C．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描述了三姑娘的日常生活，拉近了讀者與小說的距離。
D．小說語言淡雅含蓄，如：用“不見蹤跡”和“紙幡殘片”暗示三姑娘的父親老程已經(jīng)不在人世。
（3）小說兩次提到“雀子”，請簡要分析它的作用。
（4）著名學(xué)者馬桂君曾說過：散文化小說，可以從那些給予小說的規(guī)約中游離開來，拓展更寬松的活動(dòng)余地，從而有針對性地表現(xiàn)作品一些非小說的特質(zhì)。請結(jié)合本文談?wù)勀銓Α吧⑽幕≌f”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