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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宮
聞琴
      河水流進山洼，回旋而上。春季到來，水畔就鋪滿青綠不一的荇草。行人若再往里，得過一道山嶺。嶺子靠左，那最平坦的一處，叫作白家岙（ào,指山間平地）。白家岙的人都姓白，唯一一個會唱戲的男人卻姓藍，人稱藍三爺。清晨，渡船停泊，一瓣一瓣的落花飄浮水上，他總喜歡來這里吊嗓子，而后，踱著方步，念幾句白，唱一段《坐宮》^①慢板。
“楊延輝坐宮院自思自嘆，想起了當(dāng)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我好比虎離山受了孤單，我好比南來雁失群飛散，我好比淺水龍被困在沙灘……”
      藍三爺也干農(nóng)活兒，從一開始的笨拙，磨練成一個莊稼好把式。看著熱火朝天的農(nóng)田收割場面，他也會丟下農(nóng)具，來幾段西皮流水^②助興。村里人就尋個木枝，敲擊瓷碗給他伴奏——這也似作響鑼鼓，好像真過了一回千軍萬馬的癮。
      村里學(xué)校缺少老師.藍三爺說自己戲校畢業(yè)，認字識數(shù)，因而常常主動代課?？臻e，他還在操場上給孩子們演上幾段打戲。孩子們圍聚在他身邊，瞪著眼，張著口，好像窺到另一個世界，也模仿著戲里的角兒，咿咿呀呀好不快活。
      藍三爺是個熱心人。每逢村里捐款，他是頭一個。要是趕上修路造橋，那更是義不容辭。他還好打抱不平，誰家男人欺負女人，那可是不給半點面兒，該訓(xùn)就訓(xùn)。在村人的記憶里，藍三爺義是孤僻的。黃昏時天氣陰沉，水面歇滿烏黑的蚊蠅，天邊黃云翻滾，遠處傳來尖利的鳥雀鳴叫，夜里必是澇沱大雨。他常立在洼頭，凄惶行走，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背影。
      一個郵差走進僻靜的小村，藍三爺接到一封信，信封戳著一個外國地址。灰霧蒙蒙的早晨，他換上中山裝，渡船去鎮(zhèn)上，又去縣里、市里，省城，乘飛機，漂洋過海，到達一個地中海小國。藍三爺哪兒去了？孩子們不適應(yīng)，不停地提醒大人。那名郵差又來送信時，孩子們便圍住打聽。哦，他大概出國了，他的兩個哥哥聯(lián)系上了他。
      白家岙的人再也聽不見那熟悉的音調(diào)。聆聽過他唱腔的河水、黃鶯、小狗、花朵，就更為寂寞。岙里的孩子，挎著書包，繞過河水，也學(xué)著藍三爺吼上幾聲，咿咿呀呀，振作精神?！邦^上摘下胡地冠，身上脫下紫羅衫。沿氈帽齊眉掩，三尺龍泉挎腰間。將身來在宮門站，等等等等候了公主盜令還，爺好出關(guān)。”
      月白風(fēng)清的晚上，藍三爺突然又回來了，他依舊穿著出國時那身中山裝。他在岙里走來走去，摸摸孩子們的腦袋，這個看看，那個瞧瞧，分發(fā)一些零食水果，滿眼看不盡的喜歡。
“藍三爺，你干啥要回來？”
“我是中國人，白家岙是我的家。娃娃們，想我不？”
“想，就像楊四郎盼歸那樣想著哩！”
“那是想得緊……”
      岙里趕大集的那天，岙口突然駛來幾輛縣劇團的大車，車上下來幾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人。村人這才明白，當(dāng)初三爺遷籍岙里，并非像他說的“在家行三，而今卻是孤家寡人”，還添了一段冤仇。
      藍三爺?shù)臓敔斒墙夥徘暗拿莾?，性格剛正。藍三爺一身技藝由爺爺傳授，性格也隨爺爺。動蕩年代，團里有個小人媚上欺下，有意向藍三爺學(xué)藝，藍三爺瞧不上他人品，拒絕了他。小人心生嫉妒，明里暗里擠兌他，讓他從A角唱B角，從B唱C，最后逼他跑起大龍?zhí)?。藍三爺性子擰，堅決不與之為伍，處境也越來越糟。一天夜里，藍三爺宿舍突然起了把大火，他被燒成重傷，母親和妻子也重傷不治……藍三爺輾轉(zhuǎn)來到了白家岙。那小人卻在團里一路亨通，等到快退休，才被人告發(fā)貪污。審訊時，小人交代自己就是當(dāng)年的縱火犯。
劇團領(lǐng)導(dǎo)談到當(dāng)年藍三爺?shù)娘L(fēng)采，請藍三爺清唱幾句最拿手的《坐宮》。藍蘭爺卻拒絕了?！蹲鴮m》里楊四郎憂思探母，蒼涼凄楚，凄凄慘慘的，又哪如一曲《借東風(fēng)》聽得人神清氣爽，只將那妖魔鬼怪一掃而空。在遒勁的蒼松下，他的嗓音渾厚蒼涼，“那曹孟德勝者驕自鎖停當(dāng)，數(shù)九天少東風(fēng)急壞了周郎。我料定了甲子日東風(fēng)必降，南屏山設(shè)壇臺足踏魁罡……”只見他那被毀傷的頭皮格外醒目，臉上的坑洼似月亮表層，那手臂上的累累疤痕，在陽光下卻閃著堅韌的光。
      領(lǐng)導(dǎo)請藍三爺回去指導(dǎo)唱戲，藍三爺卻道“我哪兒也不去，就在村里給娃兒們唱，快活又自在。”
      藍三爺說畢，飄然離去。這舞臺上的角兒收了蟒袍皂靴，斂了光芒，洗凈粉墨油彩，一旦肚餓，任是神仙也得回到炊煙灶臺，吃五谷菜蔬，變成接地氣的農(nóng)夫凡人。
      河水靜靜流淌，日落星布，白家岙拆了遷，一幢幢安置房拔地而起。村子寂靜了一些，時不時，也聽說村里哪家哪戶的小娃兒，被省城的戲校招收。他們在月下唱念做打，英姿勃發(fā)。
（選自《小小說月刊》2022年02期，有刪改）【注】①《坐官》：《坐宮》是京劇《四郎探母》中的一折。北宋時遼邦設(shè)“雙龍會”，楊家八虎護駕隨往，中伏兵敗，四郎被擒改名木易，與鐵鏡公主成婚。十五年后，遼擺天門陣，楊六郎御于飛虎峪，佘太君押糧抵營。四郎思母，欲往探母。公主計盜令箭，助其出關(guān)。②西皮流水：一種節(jié)奏緊湊、曲調(diào)活潑的京劇聲腔板式。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B

B

A.藍三爺剛開始干農(nóng)活十分笨拙，這既符合藍三爺“唱戲人”的身份，也體現(xiàn)了他從內(nèi)心瞧不起干農(nóng)活。
B藍三爺認字識數(shù)，主動給孩子們代課，為孩子們演戲，開闊了農(nóng)村孩子的眼界，與孩子們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感。
C.藍三爺經(jīng)歷坎坷，被小人陷害痛失親人，雖然輾轉(zhuǎn)來到偏遠的鄉(xiāng)村。但他內(nèi)心卻始終孤單，渴望報仇雪恨。
D.小說主旨在于對藍三爺善良、熱心、剛正、灑脫等精神的贊揚，以及對動亂年代小人得志的揭露批判。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聆聽過他唱腔的河水、黃鶯、小狗、花朵，就更為寂寞”，這段文字運用了擬人的修辭手法，側(cè)面寫出了白家岙的人們對藍三爺?shù)南肽睢?br />B.文中插敘的“藍三爺?shù)臓敔斒墙夥徘暗拿莾骸睂χ饕楣?jié)起到了補充說明的作用，同時也避免了文章結(jié)構(gòu)的平鋪直敘。
C劇團領(lǐng)導(dǎo)請藍三爺清唱幾句《坐宮》藍三爺拒絕了，卻代之以《借東風(fēng)》，是因為只有《借東風(fēng)》才能展現(xiàn)藍三爺當(dāng)年的風(fēng)采。
D.“他那被毀傷的頭皮格外醒目，臉上的坑洼似月亮表層，那手臂上的累累疤痕”，此段細節(jié)描寫既揭示了小人當(dāng)年對藍三爺?shù)钠群χ钪?，同時也凸顯了藍三爺堅韌的品格。
（3）小說多次直接呈現(xiàn)戲劇的唱詞內(nèi)容，這樣敘述有什么效果？
（4）著名作家馮驥才說“小說內(nèi)容的法則是真實，藝術(shù)的法則是美”。請分析本文藝術(shù)創(chuàng)作之“美”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