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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的墓園
遲子建      ①父親去世的日子離除夕僅有一月之差。父親沒能過去年，可我們必須要過這個年。
      ②天非常寒冷，我站在火爐旁不停地往里面添柴?；鹈缦褚蝗航鸢l(fā)小矮人一樣甩著胳膊有力地踏著腳跳舞，火星則像蜜蜂一樣嗡嗡地在爐壁周圍飛旋。爐火燃燒的聲音使我非常懷念父親。
      ③母親躺在她的屋子里，炕很暖和，但我知道她沒有睡著。她還不到五十，頭發(fā)仍是烏色的，全家人中最痛苦的莫過于她了，可她并不像其他失去丈夫的女人一樣大放悲聲。她很少哭，有時哭也是無聲的，這種沉重的不愿外露的哀思使我們非常害怕。在我年幼的時候，年前的這段時光中，母親常常是踏著縫紉機(jī)為我們做新衣裳，那種好聽的“嗒嗒嗒”的聲音就像割麥子一樣。那時候廚房里總是熱氣騰騰，一會兒蒸年糕了，一會兒又用大鍋燒水洗衣裳了，干柴在火爐里畢剝作響，乳白的水汽云霧般地涌動，晃得人眼神恍惚。往往是父親撞上了我們，或者我們撞上了母親，無論誰撞了誰都要樂一陣子。
      ④我站在火爐前茫然若失。我的心很空，眼前總是閃現(xiàn)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父親現(xiàn)在睡著的地方是我小時候進(jìn)山最害怕的地方，因?yàn)槟抢锸刮矣幸环N莫名的憂傷。現(xiàn)在我才明白懸了多少年的心只是因?yàn)槟抢飼蔀槭樟粑矣H人的地方?，F(xiàn)在它成了父親的墓園，我才不害怕經(jīng)過那里，我才心平氣和地第一次認(rèn)真觀察那里的景色：那里地勢較高，背后有一個平緩的山坡，山坡上長著稀疏的樟子松。而坡下，也就是墓園四周卻是一大片清一色的落葉松，它們?nèi)贾敝钡嘏P在豐盈的白雪之上，是一片十分年輕的樹木。再過百年，這些樹木蔚為壯觀的時候可能會使墓園看上去十分古老，它們的環(huán)繞將使靈魂越來越寧靜。
      ⑤爐火越來越旺了，弟弟從火爐西側(cè)最小的一間房子里走出來，走到我身旁。他黑著臉，一聲不吭地爭著搶我手中的爐鉤子，他也想來燒火。我把爐鉤子讓給他，轉(zhuǎn)回身，朝廚房走去。這時我突然聽見母親的房門響動的聲音，接著我聽見弟弟扔爐鉤子的聲音，他似乎是追著母親出去了。他怕她出去想不開，我們都怕這樣，所以母親一出門總得有人裝做無意地出去跟蹤。不一會兒，弟弟先開門回來了，他手里提著一只竹筐，里面裝滿了碗和盤子。他神色有些喜悅地對我說：“咱媽想過年了，她去倉房里收拾過年用的東西?！蔽胰玑屩刎?fù)。
      ⑥母親把我們姊妹幾個叫到一起，向我們布置忙年的工作。母親一旦活起來，我們也就跟著活起來了。母親吩咐活兒的時候她的左眼里仍然嵌著圓圓的一點(diǎn)紅色，就像一顆紅豆似的，那是父親咽氣的時候她的眼睛里突然生長出來的東西。我總覺得那是父親的靈魂，父親真會找地方。父親的靈魂是紅色的，我確信他如今棲息在母親的眼睛里。
      ⑦再有兩天就是年三十，我們要依照風(fēng)俗去山上請爸爸回家過年。一大早，母親就起來忙著煎魚、炒雞絲和攤雞蛋，她做這些都是上墳用的，而我們姐弟三人則在里屋為父親打印紙錢。等一切都準(zhǔn)備停當(dāng)我們將要出發(fā)的時候，母親突然說：“讓我也去吧?！蹦赣H垂下手，很自然地征求我們的意見。我和弟弟同時看了看姐姐，姐姐說：“你別去了，我們?nèi)ゾ托辛??！薄翱晌疫€一次也沒去過呢?！蹦赣H很有些委屈地說。她飛快地摘掉圍裙，沖進(jìn)里屋去找圍巾和手套。我們姐弟三人趁她還沒出來就先溜出家門。她不知道父親墓園的確切位置，而且她發(fā)現(xiàn)我們是故意擺脫她之后，她絕對不會再追趕我們的。從墓園回來已近晌午，廚房里很溫暖，爐火很旺。母親頭也不抬地守著一只盆子剮魚，看來她是生了氣了，她很少這樣對我們生氣。
      ⑧年三十，按照母親的吩咐姐姐必須回婆家過年，那么只有我和弟弟同她共度除夕之夜了。為了不惹她傷心，我們在那一天都表現(xiàn)得出奇的勤快，而且都裝出很高興的樣子。午夜之時，外面的爆竹聲連成一片，像地震似的。母親像往年一樣以家庭主婦的身份站在灶前煮餃子，而我和弟弟則馬不停蹄地往桌子上擺菜、筷子、酒杯和食碟。我們坐在桌前舉起酒杯為新年做著陳舊的祝福。母親神情極其鎮(zhèn)靜。自始至終，她沒有落一滴淚，她的眼睛里收留著那個柔軟的孩子般地棲息在她眼底的靈魂——那枚鮮紅的亮點(diǎn)同母親的目光一起注視著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創(chuàng)造的共同的孩子。那天夜晚，爐火十分溫存，室內(nèi)優(yōu)柔的氣氛使我們覺得春天什么時候偷偷溜進(jìn)屋里來了。
      ⑨初一的時候天忽然下起漫無邊際的大雪，我很遲才從夢中醒來，覺得屋子里暖洋洋的，用手試試火墻，才知母親早已起來生過火爐了。我披好衣裳，下地，去母親的房間?？晌彝蝗话l(fā)現(xiàn)母親不在房間里，她的房間收拾得十分干凈。我的心沉了一下，慌慌地去把弟弟搖醒，“媽媽不見了?！蔽艺f，“不會走遠(yuǎn)吧。”弟弟穿衣起來跑到屋外的院子里去找母親，但怎么也沒能找到。我們急得幾乎要放聲哭了。
      ⑩母親會不會因?yàn)橐粫r思念成疾而真的拋下我們呢？我的眼前突然閃現(xiàn)出山上墓園的情景。現(xiàn)在那里是白雪的墓園，母親會不會去那里了呢？沒等我說出這個可怕的想法，母親突然推門而入了。她的身上落著許多雪，她圍著一條黑色的頭巾，臉色比較鮮潤，目光又充滿了活力。
?“你去哪兒了，急死我們了?！蔽艺f。
?母親摘下圍巾，上上下下地拍打著她身上的雪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輕輕地告訴我們：“我看你爸爸去了?！?br />?“找到地方了嗎？”我們問她。
?“我一上山就找到了?！彼瓜卵鄄€低聲地說，“我見到他的墳時心里跳得跟見到其它的墳不一樣，我就知道那是你爸爸?！?br />?“他那里真好。”母親有些迷醉地說，“有那么多樹環(huán)繞著，他可真會找地方。春天時，那里不知怎么好看呢。”她說完走進(jìn)里屋把圍巾手套放置好，又重新走回廚房，戴上圍裙，掀開爐圈去看爐膛的火，這時我才吃驚地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如此清澈逼人是因?yàn)槟穷w紅豆已經(jīng)消失了！看來父親從他咽氣的時候起就不肯一個人去山上的墓園睡覺，所以他才藏在母親的眼睛里，直到母親親自把他送到住處，他才安心留在那里。窗外的大雪無聲而瘋狂地漫卷著，我忽然明白母親是那般富有，她的感情積蓄將使回憶在她的余生中像爐火一樣經(jīng)久不息。這時母親溫和地轉(zhuǎn)過身來問我們：“早飯你們想吃點(diǎn)什么？”
（有刪改）（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B

B

A．母親起初躺在屋子里，后來“活起來”準(zhǔn)備過年，又獨(dú)自去墓園看父親，這些表現(xiàn)說明她已走出悲痛，開始了新的生活。
B．年幼時，年前的時光總是忙碌而溫馨；而今年，父親的離世讓全家沉浸在悲痛中，沒有了往年屬于這個時間的歡聲笑語。
C．弟弟黑著臉搶爐鉤子，也來燒火，這一系列舉動體現(xiàn)了弟弟對“我”的不滿，說明父親去世后，姐弟之間也出現(xiàn)了隔閡。
D．年三十的前兩天，母親備好祭品，本想和姐弟三人一起去給父親上墳，卻被拒絕，姐姐斷然拒絕的態(tài)度令母親非常生氣。
（2）下列對本文藝術(shù)特點(diǎn)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xiàng)是

A

A

A．“父親沒能過去年，可我們必須要過這個年”，既表達(dá)了失親之痛，讓悲傷的情調(diào)籠罩全篇，又為后文全家忙年的情節(jié)埋下伏筆。
B．小說通過動作、語言、神態(tài)等描寫，塑造了一個情感豐富、豁達(dá)堅(jiān)毅的母親形象，她通過自己的行動帶給孩子們溫暖和勇氣。
C．“爐火”這一意象具有象征意義，它在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幾乎貫穿全篇，既有助于表現(xiàn)人物形象，同時也烘托了小說的主旨。
D．小說圍繞父親除夕前去世后，一家人如何過這個年展開；語言溫婉細(xì)膩，娓娓道來，感情真摯，充滿生活氣息，又富感染力。
（3）小說第④段詳細(xì)描寫墓園的景色，這樣寫有什么作用？請結(jié)合文本具體分析。
（4）遲子建說，我有一個短篇小說叫《白雪的墓園》，有人讀了，說我寫得挺溫暖，我說這篇小說其實(shí)多么凄切啊。請結(jié)合文中對“母親眼中的紅豆”的描寫，談?wù)勀銓Α皽嘏焙汀捌嗲小钡睦斫狻?/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