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傷逝
——涓生的手記
魯迅      如果我能夠，我要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會館里被遺忘在偏僻里的破屋是這樣地寂靜和空虛。時光過得真快，我愛子君，仗著她逃出這寂靜和空虛，已經(jīng)滿一年了。事情又這么不湊巧，我重來時，偏偏空著的又只有這一間屋。
“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
      這是我們交往了半年，又談起她在這里的胞叔和在家的父親時，她默想了一會之后，分明地、堅決地、沉靜地說了出來的話。其時是我已經(jīng)說盡了我的意見、我的身世、我的缺點，很少隱瞞；她也完全了解的了。這幾句話震動了我的靈魂，此后許多天還在耳中發(fā)響，而且說不出的狂喜，知道中國女性，并不如厭世家所說那樣的無法可施，在不遠(yuǎn)的將來，便要看見輝煌的曙色。
      尋住所實在不是容易事，看了二十多處，這才得到可以暫且敷衍的處所，是吉兆胡同一所小屋里的兩間南屋；主人是一個小官，自住著正屋和廂房。他只有夫人和一個不到周歲的女孩子，只要孩子不啼哭，是極其安閑幽靜的。我們的家具很簡單，但已經(jīng)用去了我籌來的款子的大半；子君還賣掉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huán)。我攔阻她，還是定要賣，我也就不再堅持下去了；我知道不給她加入一點股分去，她是住不舒服的。
      和她的叔叔，她早已鬧開，使他氣憤到不再認(rèn)她做侄女；我也陸續(xù)和幾個自以為忠告，其實是替我膽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絕了交。然而這倒很清靜。
      我的路鑄定了，每星期中的六天，是由家到局，又由局到家。在局里便坐在辦公桌前抄，抄，抄些公文和信件；在家里是和她相對，或幫她生白爐子，煮飯，蒸饅頭。
      我所預(yù)期的打擊果然到來。雙十節(jié)的前一晚，我呆坐著，她在洗碗。聽到打門聲，我去開門時，是局里的信差，交給我一張油印的紙條。我就有些料到了，到燈下去一看，果然，印著的就是：奉局長諭史涓生毋庸到局辦事秘書處十月九號啟。
      我知道這一定是有人添了些謠言，去報告了局長的。其實這在我不能算是一個打擊，因為我早就決定，可以給別人去抄寫，或者教讀，也還可以譯點書，況且《自由之友》的總編輯便是見過幾次的熟人，兩月前還通過信，但我的心卻跳躍著。
      我很躊躕，不知道怎樣措辭好，當(dāng)停筆凝思的時候，轉(zhuǎn)眼去一瞥她的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又很見得凄然。我真不料這樣微細(xì)的小事情，竟會給堅決的、無畏的子君以這么顯著的變化。她近來實在變得很怯弱了，但也并不是今夜才開始的。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涉及外國的文人及作品，如《娜拉》《海的女人》等。稱贊娜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里講過的那些話，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
      是的。”她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不一樣了。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br />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dāng)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吧：因為，因為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
      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醒，眼里也發(fā)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只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xì)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jié)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于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fēng)已沒有這么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面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jīng)昏黑。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于走進(jìn)自己的屋子里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里，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后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我的心覺得沉重。我為什么偏不忍耐幾天，要這樣急急地告訴她真話的呢？現(xiàn)在她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只是她父親的烈日一般的嚴(yán)威和旁人的賽過冰霜的冷眼。此外便是虛空。負(fù)著虛空的重?fù)?dān)，在嚴(yán)威和冷眼中走著所謂人生的路，這是多么可怕的事呵！而況這路的盡頭，又不過是——連墓碑也沒有的墳?zāi)埂?br />      我要離開吉兆胡同，不得已去拜訪一個久不問候的世交。他是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大概因為衣服的破舊吧，一登門便很遭門房的白眼。好容易才相見，也還相識，但是很冷落。我們的往事，他全都知道了。
“自然，你也不能在這里了，”他聽了我托他在別處覓事之后，冷冷地說，“但那里去呢？很難?！隳牵裁茨?，你的朋友吧，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
      我驚得沒有話。
“真的？”
“自然真的。我家的王升的家，就和她家同村?！?br />      我知道他是不說謊話的；子君總不會再來的了，四周是廣大的空虛，還有死的寂靜。
      初春的夜，還是那么長。長久的枯坐中記起上午在街頭所見的葬禮，前面是紙人紙馬，后面是唱歌一般的哭聲。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他們的聰明了，這是多么輕松簡潔的事。
      然而子君的葬禮卻又在我的眼前，是獨自負(fù)著虛空的重?fù)?dān)，在灰白的長路上前行，而又即刻消失在周圍的嚴(yán)威和冷眼里了。
      我愿意真有所謂鬼魂，真有所謂地獄，那么，即使在孽風(fēng)怒吼之中，我也將尋覓子君，當(dāng)面說出我的悔恨和悲哀，祈求她的饒恕；否則，地獄的毒焰將圍繞我，猛烈地?zé)M我的悔恨和悲哀。
      我活著，我總得向著新的生路跨出去，那第一步——卻不過是寫下我的悔恨和悲哀，為子君，為自己。
（有刪改）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B

B

A．子君是一個敢于反對封建專制、爭取婚姻自由和個性解放并具有獨立意識的女性形象。
B．子君一定要賣掉首飾幫我購置新家具，既說明了她當(dāng)時處境的拮據(jù)，也表現(xiàn)了她的固執(zhí)。
C．子君與家人決裂、涓生被朋友世交冷落等情節(jié)，表明了自由戀愛不被當(dāng)時的社會所容。
D．社會環(huán)境的逼迫和經(jīng)濟(jì)的窘迫是導(dǎo)致小說主人公涓生和子君悲劇結(jié)局的兩個方面的原因。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文中畫線句運用神態(tài)描寫，展現(xiàn)了子君瞬間震驚、企求安慰、茫然無助的復(fù)雜心理。
B．小說在敘事中穿插抒情與議論，展現(xiàn)了人物深廣的內(nèi)心世界，增強(qiáng)了小說的深刻性。
C．父親烈日般的“嚴(yán)威”旁人賽過冰霜的“冷眼”，表現(xiàn)當(dāng)時人們對子君的誤解。
D．開頭、結(jié)尾“為子君，為自己”，首尾照應(yīng)，使用反復(fù)手法，營造了濃郁的抒情氛圍。
（3）隨著情節(jié)的展開，涓生對待子君的情感態(tài)度也在不斷發(fā)生變化，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概括。
（4）小說采用手記這種方式來敘事，有何表達(dá)效果？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