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錨地
陸穎墨
      那時候我在虎門炮臺山上招待所體驗生活，有一段時間，只有我一個人住在山上，我留神到一件蹊蹺事：每當天黑時，就有一位不像本地人的中年婦女趁我不在的時候上山。我就有些上心：她是誰？到山上干什么？
      這天晚飯我又注意到她從山下上來了，一直走到二樓我房間門口的外走廊上。她靜靜地站立著，向遠處海面眺望。稍一會兒，她從手提包中掏出一個望遠鏡，舉到了眼前。
      她在看什么？我馬上想到，不遠處的海面上，驅(qū)逐艦支隊正在進行錨訓(xùn)^①。
      這位婦女難道要看什么情報？可想想也不對，訓(xùn)練一般是在白天，到晚上，沒什么可看的。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找到保衛(wèi)干事小劉。聽我說完情況，他就笑著夸我警惕性高，我一看他笑得不地道。果然他又說，山腳古炮臺上旅游點看海景的望遠鏡是高倍的，哪有這樣的特務(wù)，舍不得花那幾毛錢，還費半天勁爬到你那山上去？
      他的話確實有道理，但我心中的疑團還是沒有消除。
      第二天她又來了，和昨天一樣，看了 一會兒之后放下望遠鏡，居然伸開雙臂在空中比劃起來。
      我很快發(fā)現(xiàn)，她使用的是海軍的旗語，只是手中沒有信號旗。我邊看著她的手勢，邊翻譯是什么意思。她用詞斷斷續(xù)續(xù)，還盡是最常用的，卻又看不明白，有點“密電碼”的味道。好不容易，我看懂了一句：“艙里機組正常?！?br />      這有什么意圖？這信號發(fā)給誰看？而且，說的是關(guān)于我們的軍艦！忍不住，我開門出去了。
      她像是有點吃驚，卻沒有我想象的那種驚慌，倒是有點不好意思。但是，并沒有中止手中的動作。
      再找到小劉，正要把新情況和他通報，他倒先開口說：“怎么，警惕性還是高？實話跟你說吧，你說的情況我早就知道了?！?br />      這才告訴我，那婦女原來是“太行山”號導(dǎo)彈驅(qū)逐艦艦長老周的妻子。她是從東北老家趕來探親的，部隊臨時決定錨訓(xùn)，和丈夫沒能說上話。夫妻兩個只能隔著這不遠的幾海里看個影子。她就在山下家屬招待所住著，明知道丈夫這次訓(xùn)練得五十天，在她的這個假期無法回來，可她寧愿這樣住著。
“我上軍校前就在老周手下當信號兵，你小子，懷疑到我嫂子頭上了?！?br />      我有一點不明白：“艦長不是可以讓家屬隨軍么？”
      是呀，道理上是這么說，可艦長家就他這個獨子，兩個老人都有病，家里怎么弄？
      我不再說什么，就把打旗語的事給他說了，他聽了，嘆口氣：“也真是呀，說不上話，人家打打手勢，還不行么？前幾天，她才從我這兒找了本旗語教材，沒想到這么快就會了！”
      可是，她的旗語是怎么打的？我們一句都看不懂，他老公就能明白？我就把這些和小劉說了。他有些不相信，但還是不情愿地說：“咱們?nèi)タ纯??！?br />      等我們趕到山上，天有些暗了。按照平常，她也該回去了，可今天卻沒有走的意思，依舊在揮舞著手臂，也依舊是我們看不懂。不過，我又找出一句看懂了卻不明白什么意思的：“688升梯正常?！?br />      她見我們過去，又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但沒有停止自己的動作。小劉不干了：“怎么嫂子，光認識周艦長就不認識我了。”
      她對我們抱歉地點點頭：“對不起，這幾天打擾你了，也就這兒能看見那邊。”
“就這兒？”小劉伸著腦袋張望了一下：“我說呢，從山下看，‘太行山’號正好叫‘松花江’號擋住了?！?br />      我趕緊表態(tài)說：“嫂子，沒事，一點也不打擾，以后你盡管來。”
      她笑了笑：“不用了，明天我就要走了?！?br />“明天？”我們一愣：“不是說要住一陣子的么？”
      她說：“家里來了電報，說他爸的身體又……”
      我們倆一怔，一下子想不出說什么好。過了一會兒我才反應(yīng)過來：“那你跟艦長的話……揮完了沒有？”這個“揮”字用得勉強。
      她又笑了笑：“怎么說呢？要說，哪有個完？只是還沒告訴他我就要走，總想拖到最后，讓他晚知道一會兒……”
      我看看天已變黑，她怎么揮那邊也看不見了，就非常不安：“都怪我們，這一打岔，害得你們……”
      她連忙阻止：“別這么說。這么多年，沒打聲招呼就分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br />      聽到這些，更不知說什么好了，就問：“大嫂，明天你什么時候的車？”
“中午?！?br />      那有了，你明天上午來這兒再揮唄！”她搖搖頭，“那不行，訓(xùn)練時間我萬萬不能影響他。每天，我總是在晚飯后才來看他……”
      好一陣沉寂，只聽到山下的潮聲陣陣傳來。
      她覺察到我們的難堪，誠懇地說：“你們不要上心，這信號旗的打法我也剛學(xué)了個皮毛，再多的話也沒法兒說了?！?br />      我覺得她說的也在理，不單是為了安慰我們，就順勢問：“好些旗語，我們都看不明白，艦長他……”
      她把臉扭向海中，看著那邊：“他會看懂的……”
      我不甘心：“那艙里機組正常是什么意思？”
      她笑了：“是場里的雞和豬產(chǎn)量都增長了。”
      原來如此，我有點想笑，但絲毫笑不出來。再問“那688升梯正常呢？”
      她說：“就是他老爸爸的身體在好轉(zhuǎn)……”
      原來如此！想必這些都是艦長最關(guān)心的，他怎么能看不懂呢？這些，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琢磨出來的。我又不明白了：“不是來電報說他爸爸身體……”
“有我在，不要他分心！”她這句話說得很果斷。
      我心里一熱。就在這時，對面山上的信號燈亮了。對，信號燈!我一下子興奮起來，大聲對小劉說：“伙計，快拿手電來！”
      小劉舉起手電說：“我用這個給你發(fā)信號，有什么話就都說出來。”
      就這樣，那只手電以一個水兵妻子的口吻，向大海訴說起來。
      很快，“太行山”號艦上也閃起了手電光。
“他看到了！”她興奮起來。
      就在這時，其他的軍艦上，亮起了一點又一點的手電光，都是朝這邊回信號。我傻眼了：“壞了，都以為自己的家屬來了！”
      大嫂也愣住了，連說這怎么好。
      小劉說：“都亂點什么鴛鴦譜，我馬上說明一下，讓他們別瞎起哄?！?br />      不料大嫂攔?。骸皠e……”
“怎么？”
“……要他們能看懂，就讓他們都看吧?！?br />      海面上一片繁星依舊在眨著眼睛，看樣子，是都看懂了.
【注】錨訓(xùn)，是艦艇部隊的一種訓(xùn)練方法，軍艦駛離碼頭，在離海岸不遠處拋錨訓(xùn)練，艦上的人可以看見陸地，卻不能上岸，時間一般是一兩個月。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C

A.小說以“錨地”為題意味深遠，既寫出了妻子與丈夫隔海遙看時內(nèi)心的守望，又體現(xiàn)了艦隊上全體官兵對祖國和親人的依戀之情。
B.小說多處運用鋪墊照應(yīng)手法，如“我”一開始對兩個旗語意義的困惑與后面“她”的解釋，既妙趣橫生，又使結(jié)構(gòu)嚴密、緊湊。
C.小說中“我”對周艦長妻子的懷疑與小劉對周艦長妻子的信任形成了鮮明對比，說明“我”雖然有一定的警惕性，但是軍事經(jīng)驗不足。
D.小說選材以小見大，沒有直接描寫戰(zhàn)爭場面，而是選擇軍屬探看軍人的一些細節(jié)，在敘述中蘊藏著情感，讓平凡變得不再“平凡”。
（2）小說中艦長老周有著怎樣的形象特征？文中是如何刻畫這一形象的？請結(jié)合作品簡要分析。
（3）有人認為小說最好在周艦長夫婦彼此的手電光信號中結(jié)束，文中最后一段描寫多余。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說說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