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囑咐
孫犁
      黃昏時候，水生走到了自己的村邊，他在門口遇見了自己的女人。
      水生親熱地喊了一聲：“你！”
      女人一怔，睜開大眼睛，明開嘴笑了笑，就轉(zhuǎn)過身抽抽搭搭地哭了。水生把門掩好說：“不要哭了，回家去吧?！弊叩皆豪?，女人緊走兩步趕到前面到屋里去點燈。他聽著女人忙亂地打火，燈光閃在窗戶上，女人喊：“進來吧，還做客嗎？”
      他走進屋里，女人從炕上拖起一個孩子來，含著兩眼淚水笑著說：“來，這就是你爹，一天價看見人家有爹，自己沒爹，這不現(xiàn)在回來了。”說著已不成聲音。水生說：“來！我抱抱。”
      水生靠在炕頭上。外面起了風，風吹著院里的那顆小槐樹，月光射到窗子上來。水生覺得這屋里是很暖和的，在黑影里問那孩子：“你叫什么？”
“小平?！?br />“幾歲了？”
      孩子回答說：“八歲?！?br />“想我嗎？”
“想你，想你，你不來?！焙⒆有χf。
      女人在外邊也笑了。說：“真的！你也想過家嗎？”
      水生說：“想過?！?br />“在什么時候？”
“閑著的時候。”
“什么時候閑著？……”
“打過仗以后，行軍歇下來，開荒休息的時候?！?br />      孩子睡著了，睡得是那么安靜，那呼吸就像泉水在春天里的陽光里冒起的小水泡，愉快地升起，又幸福地降落。女人爬到孩子身邊去，呆望著孩子的臉。望著這個在那潮濕悶熱的高粱地里，在那殘酷的“掃蕩”里奔跑喘息，丟鞋甩襪抱養(yǎng)大的孩子，她在這孩子身上寄托了一切，在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你爹哩，他到哪里去了？打鬼子去了……他拿著大槍，騎著大馬……就要回來了，把寶貝放在馬上……多好??！”
      現(xiàn)在，丈夫像從天上掉下來，她想起了過去的一切，那準備了好幾年的話，要向現(xiàn)在已坐到她身邊的丈夫訴說了。
      水生看著她。離別八年，她好像并沒有老多少，今年29歲，頭發(fā)雖然亂，可還是那么黑。臉孔蒼白一些，可兩眼里的光還是那么強烈。
“說真的，這八九年，你想過我嗎？”
“不是說過了嗎？想過。”
“怎么想法？”她逼著問。
“臨過平漢路的那天夜里，我宿在一家小店，小店里有個魚販子是咱們鄉(xiāng)親。我買了一包小魚下飯，吃的那魚，就想起了你?！?br />“胡說。還有嗎？”
“沒有了。你知道我是出門打仗去了，不是專門想你去了?！?br />“我們可常常想你，黑夜白日。”
“我們想你，可沒有想叫你回。那時候日本人，就在咱村邊兒?？墒窃诤谝?，一覺醒了，我就想：你如果能像天上的星星在我眼前晃一晃就好了，可是能夠嗎？”
      窗戶上那塊兒小小的玻璃上結(jié)起了冰花，夜深了，大街的高房上有人高聲廣播：“民兵自衛(wèi)隊注意！明天，雞叫三遍集合。帶好武器，和一天的干糧?！?br />“他們要到哪里去？”水生照戰(zhàn)爭習慣，機警地直起身子來問。
“準是去勝芳。這兩天，那里很緊！”女人一邊細心聽，一邊小聲地說。
“你能在家住幾天？”
“就是這一晚上，我是請假繞道來看望你。”
“為什么不早些說？”
“還沒顧著啊！”
      女人呆了，她低下頭去。過了好半天，她說：“那么就趕快休息休息吧，明天我撐著冰床子去送你。”
      雞叫三遍，女人就先起來給水生做了飯吃。這是一個大霧天，地上堆滿了霜雪。女人把孩子叫醒，穿的暖暖的。
      在河邊，他們上了冰床。水生坐上去，抱著孩子，用大衣給她包好腳。女人是撐冰床的好手，她輕輕地跳下冰床子后尾，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葉。輕輕用桿子向后一點，冰床子前進呢。大霧籠罩著水淀，只有眼前幾丈遠的冰道可以望見。河兩岸殘留在蘆葦上的霜花颯颯飄落。冰床像飛一樣前進，好像離開了冰面行走。風正從她的前面吹來。她的臉凍得通紅，嘴里卻冒著熱氣。前面有一條窄窄的水溝，水在冰縫里洶洶地流，她只說了一聲：“小心！”兩腳輕輕地一用勁，冰床子像受了驚的小蛇一樣，抬起頭來，竄了過去。
      水生警告她說：“你慢一些，瘋了？擦破了鼻子就不鬧了。”
      女人擦一擦臉上的冰雪和汗，笑著說：“不會，這從小玩熟了的東西，今天更不會。在這八年里，你知道我用這床子送過多少次八路軍？”冰床在霜霧氣里，在冰上飛行。
“你把我送到丁家塢，”水生說，“到那里，我就可以找到部隊了?！?br />      女人沒有言語，她呆望著丈夫。停了一會兒，才說：“你知道，我們，我們這些留在家里當媳婦的，最盼望勝利。我們在地洞里，在高粱地里等著這一天。這一天來了，我們那高興，是不能和別人說的?！?br />      冰床跑進了水淀中央，太陽從冰面上生出來，沖開了霧，形成一條紅色的胡同，照在冰床上。女人說：“你應該記著爹的話，向上長進，不要為別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八年過去了，時間不算太長，只要你還在前方，我等你到死。”
      在楊柳樹環(huán)繞的丁家塢村邊，水生下了冰床。他望著呆呆站在冰上的女人說：“你們也到村里去暖和暖和吧?！?br />      女人忍著眼淚，笑著說：“快去你的吧！我們不冷。記著好好打仗，快回來，我們等著你的勝利消息。”
一九四六年河間
（選自孫犁《白洋淀紀事》有刪改）（1）下列對文本相關(guān)內(nèi)容和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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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女人見到丈夫后，先“咧開嘴笑”“又轉(zhuǎn)過身哭”，這些表情和動作表現(xiàn)出久別重逢后復雜微妙的內(nèi)心世界。
B．“太陽從冰面上生出來，沖開了霧，形成一條紅色的胡同”既渲染了氛圍，也預示了勝利即將到來。
C．本文題為“囑咐”，通過妻子臨別前對丈夫的囑咐，重在表現(xiàn)妻子對丈夫的關(guān)心眷戀和依依不舍。
D．“她像一只雨后的蜻蜓爬上草葉”表現(xiàn)出女人撐冰床動作的嫻熟，為后文穿過急流的情節(jié)做了鋪墊。
（2）關(guān)于文中女人問丈夫“是否想過自己”的一段夫妻對話，下列說法不正確的一項是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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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女人逼著丈夫問“怎么想法”，表現(xiàn)了她對分別八年的丈夫的深切思念。
B．“我們想你，可沒有想叫你回”體現(xiàn)了女人性格中溫柔和深明大義的一面。
C．這段溫馨的對話與下文分別的倉促形成鮮明的對比，使得敘述節(jié)奏張弛有致。
D．女人說“胡說”，說明她不相信丈夫“吃的那魚，就想起了你”這一說法。
（3）小說特別寫了水生夫妻倆的孩子小平，這樣寫有何作用？
（4）孫犁的小說被稱為“詩化小說”，請結(jié)合本文，談?wù)勀愕睦斫狻?/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