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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貴州道上（節(jié)選）
蹇先艾      多年不回貴州，這次還鄉(xiāng)才知道川黔道上形勢的險惡，尤其是踏入貴州境界，觸目都是奇異的高峰：往往三個山峰相并，仿佛筆架；三峰之間有兩條深溝，只能聽見水在溝內(nèi)活活地流，卻望不到半點水的影子。中間是一條一兩尺寬的小路，恰容得一乘轎子通過。
      走在這一類的山谷之中，不用說行裝累贅的搭客要發(fā)出“行路難”的嘆息來，連筋強力壯的轎夫都裹足不前了。這是走旱路很普通的情形：每逢路不好走，轎夫們照例要請乘客讓轎的；讓轎當然不是客人所樂意的事情，偶一為之還能照辦。于是他們便有了第二種偷懶的辦法，就是“換加班”另外找人來替抬。換加班在他們的經(jīng)濟上自不免要受些影響，不過身體方面總算少吃了若干的虧了，這不能不說是得可償失的妙法之一。至于這班抬短路的，--他們叫做“加班匠”--隨時在小市集或者荒村野店中都散布得有：他們多半是煙癮很深，無家可歸的二十多歲的干人^①，專門抬短路的。他們本來就有相當?shù)臍饬Γ矣质抢浼珙^，所以特別有翻山越谷的本領(lǐng)。尤其是煙癮過足之后，馬上就可以拖起轎子狂奔二三十里才歇氣。
      這天，我們從桐梓起程，一離棧，天便下起蒙蒙的陰雨來，真使人不快。九點鐘的光景，我們才在山坡下的一個小村落歇腳，打早尖^②。據(jù)說這一去便沒有什么好路走。啟程之前，胡小山帶著兩個加班匠來了，兩位口里還咕嚕著。一位身軀很高大，樣子不過十八九歲，穿得還干凈；那一位和他正相反，是個矮黑的二十多歲的胖子，臉色真難看，一望而知是中煙毒很深的，穿件兩半截連成的破汗衣，腿上一條又小又短的褲子箍著，屁股的一部分就露在外面。
      我的這兩位加班匠仿佛爭功似的，抬起我的轎子先走，也不等后面的大眾。從他們邊走邊談中，我才知道那個胖子姓趙，他的口氣很大，似乎是一個抬轎的老手；抬后頭的那個高漢叫賀光亭。
“賀光亭，我們兩個抬起都還對啊!”在路上先是老趙得意地邁著大步說。
“還跟得上步數(shù)嗎，趙大哥？”賀光亭在后面響應(yīng)他。
“弟兄，頂呱呱!”老趙急急回答，又忙著報路：“泥塘不知深淺!”
“踩邊邊還要淺點!”
“弟兄，老趙抬轎該有一把手!不客氣地話，下雨天老子都敢放開腳步跑，翻山同走平地是一樣的?！?br />“老實趙大哥，你前回些不是說家里出了岔子么？你怎么還是這樣歡喜法？”
“這叫做黃連樹下?lián)岈幥?sup>③，--洋洋坡!”
“慢慢梭!”
“越上越陡!”
“越上越好走!”
“滑得很!”
“踩得穩(wěn)!”
      老趙口里雖然在報著路滑，腳卻故意向泥塘踹去，水濺得很高，發(fā)出尖脆的響聲來。
“趙大哥，你看你的草鞋都爛了!”老賀忽然換了一個題目。
“爾媽，你真是校場壩的土地--管事管得寬，不穿草鞋，又礙啥事？弟兄，老實我哥子問你一天吹幾盒煙？”
“七八盒，也就是這個樣子吧，你呢，老趙？”
“我嗎？比你能干得多，七八盒再加上七八盒，再加上七八盒?！?br />“啊呀!你這個東西，也真能吹，拿給我就不行?！?br />“滑滑路!--駭死你，這就叫多!”
“踩干處!--到石牛欄我看你還是買雙草鞋去吧，這樣拖起拖起的，咱個走？”
“不瞞你老弟說，我有兩百錢，又可以吹上兩盒了，買草鞋？這雙草鞋給你說，都是撿來的；爾媽，老子再撿一雙，又可以穿到河洞了?！?br />      ……
      到了石牛欄，他們是最先趕到，也就最先歇氣吹煙去了。我便下轎來，在街上散步，一邊等候C女士和妻的來臨。忽然大路上有一個鄉(xiāng)下的婦人也走到我們的身邊來，但不知道她的眼睛為什么忽然抬起來，不住地向斜對過老趙們在那里吹煙的煙館門里看，漸漸地她的頭有點顫動，喊道：
“趙洪順，爾媽，你出來!我姓謝的那點對不起你，七出之條犯了哪一條？”
      老趙大概是煙癮過足了，從對面一大步跳出來，扭住他的太太就是一陣拳頭。
“你這個爛婆娘，不要臉的東西!你發(fā)啥子雞腳瘋？不要給我姓趙的再丟丑了……”
      老趙一面高聲地罵著，一面用手挽住婦人的頭發(fā)，用破草鞋的腳亂踢。
      趙大嫂借著機會，益發(fā)嬌癡，坐在地上，簡直不肯起來，只是傷心地哭。
“趙大嫂，就算老子對不起你。老子答應(yīng)人家的生意，要干攏。你要是不放心，跟著老子走，三坡見，我不會像巖鷹飛到半天云去的。隨便啥地方都陪你去。貓抓糍粑，脫不了爪，我早曉得有今天……”
      老趙抬起我橫沖直撞地狂奔，回都不一回顧。
      走了好幾里，老趙一句話都沒有說，只顧向前沖。就是看見對面的挑子來，也不叫“踩左踩右”了。后來竟唏唏呼呼起來，好像在哭。我問道：
“老趙，怎么回事？”
“胡小山扣我一百文。”
“一百文就值得哭嗎？”
“一百文夠吹一盒呢，先生哪!”
“到棧房，這一百錢我還你，你們的煙癮也未免太大了?！蔽矣悬c可憐，便這樣安慰說。
“先生，要吹煙才有氣力呢!”
“唔，你們下力人那里掙得了錢呢，都讓煙給害了啊。”原來妻的轎子也追正我們了，她在后面嘆息著說。
      晚上九點才到三坡，棧房已經(jīng)由夫頭打好了。第二天我們起來，又重新整理行裝出發(fā)。剛出店門，迎頭便看見昨天抬我的那個高漢子加班匠賀光亭，我忽然想起老趙來，便問他道：
“你一個人在這里，老趙呢？你們散伙了？”
“先生，老趙沒有了?！彼嗳徽f。
      我不由得愕然。
“怎么老趙被他的太太帶回去了嗎？”我只好這樣問。
“昨晚上的事，先生睡著了，大概不曉得吧？“
“啊!昨晚上的事，我知道一點，是不是拿人？”
“那你老人家還問我!先生，那個曉得老趙還當過棒老二^④的!他今天算不到就要吃衛(wèi)生湯圓^⑤呢!唉!只可憐他的女人，你不要以為她郎我潑，夫斐情義倒是很重的?！蔽乙呀?jīng)坐入轎子，賀光亭還是淚眼淋漓地望著我。
      我的心里為這件事難受了好幾天。唉!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何等的殘酷呵！
（原載1929年5月10日《東方雜志》第26卷第9號，有刪改）【注】①干人：無父無母永遠漂流糊口的人，幾近乞丐。②打早尖：吃早飯上早路。③黃連樹下?lián)岈幥伲嘿F州隱語，意即“苦中作樂”。④棒老二：四川貴州對土匪的稱呼。⑤吃衛(wèi)生湯圓：被槍斃。
（1）下列對本文內(nèi)容的理解，不正確的一項是

D

D

A.小說中的“我”是一個書生，有同情心，也是一個善良的人，但是，又與底層人們比較隔膜。
B.煙雨蒙蒙、陰郁森嚴的山景和無遮無飾、質(zhì)樸粗淺的鄉(xiāng)音，小說呈現(xiàn)出貴州味十足的地方色彩。
C.在抬轎行進過程中，老趙那種逞能好強，故意在泥濘處踩得“啪啪”作響的舉動，展現(xiàn)出其粗憨單純的心態(tài)。
D.下苦力賺錢，錢來換煙，“吹煙才有氣力”，有氣力再去下苦力，這種生存狀態(tài)，老趙和“我”已經(jīng)意識到了。
（2）下列對本文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帶路人，讀者在“我”的眼光的指引下，沿著非線性的敘述順序，跟著“我”走回貴州老家的路程。
B.小說中老趙的遭遇及結(jié)局，朦朧而不確切，但依舊能夠牽動讀者的心，其主要原因在于小說采用第一人稱的限制性敘述視角敘述。
C.小說最后用“我的心里為這件事……”結(jié)尾，是小說文本留給“我”的一個空白點，也是留給讀者的一個空白點。
D.小說語言質(zhì)樸，文詞不重修飾，對話中多有貴州方言土語和諺語，生動直觀地再現(xiàn)了當?shù)厝宋锏男愿裉卣髋c生活場景。
（3）后經(jīng)典敘事理論將不可靠的敘述分成三種類型，分別為：發(fā)生在事實/事件軸上的不可靠報道，發(fā)生在倫理/評價軸上的不可靠評價，發(fā)生在知識/認知軸上的不可靠解讀。文中的“我”就是一名不可靠的敘述者，按照后經(jīng)典敘事理論，“我”的不可靠敘述主要屬于上述哪兩種類型？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說明。
（4）小說在開頭以及敘述過程中夾進了不少說明性的文字，它們和故事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并沒有直接聯(lián)系，但卻是文本的重要組成部分。請結(jié)合文本簡要分析其表達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