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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查
日?國木田獨步      我在近時，偶然和一個名叫山田銑太郎的巡查相識。有一天，他說明天不是值日，一定請過來，殷勤地催促，我于是便在那天的下午一點鐘左右去訪山田巡查。
      小器作鋪的樓上的一間房，是他的住室。從作場旁邊走上急而且狹的樓梯，當(dāng)面便放著炭簍。皮靴像蝦蟆似的睡在角落里，一枝粗的棍子豎在旁邊看守著，這大約便是行杖罷。
“呀，來了么？請這邊坐，請！”他說著急忙站起，從壁櫥里拿出一個墊子，拋在長火爐的那邊。
      他正在飲酒，已經(jīng)是略有醉意的時分了。
“喝一杯罷！倘若已經(jīng)吃過飯，單喝酒罷，這酒決不是那些喝了會到頭里來的酒呀?！?br />      我接了酒杯，放在膳臺上。這房間確是狹小，卻收拾得很整齊。一個懸掛的壁櫥突出在房子里，紙屏上都是補綴，壁上涂抹得很臟，席子烏黑，紙窗也熏昏了，確是很齷齪的房間，但到處都打掃得很干凈。
      窗下是一張短幾，右邊一個書箱，橫邊是長火爐，并排放著膳臺，靠右手的壁是衣箱食櫥，都是舊的，卻都很清潔。煙草盆，點心盒，茶葉瓶，蓋碗，書帙，都適宜地整齊地排著書箱上放著三四個盆栽的小花盆。
      我將酒杯還他，說道：“到底是警官，所以很喜歡清潔哩?！?br />“哈哈哈，也不能算是喜歡清潔，這是我的脾氣，是不大好的脾氣，別人做的事情總是不中意，所以很窘哩。一切都是自己動手做……”
“那么，這正是天生的獨身者的脾氣了，哈哈哈。”
“的確是這樣，所以家鄉(xiāng)里雖然有老婆在那里，卻不去叫，因為一個人也并不覺得什么不便?！?br />“有夫人在那里么？那么，也不必甘心過這樣獨身者的寂寞生活罷。還有，小孩呢？”
“小孩也有。有一個五歲的男孩。但是，總還是一個人更舒服?！币幻妾氉弥f，“只是我不叫妻子來，原來也還有別的理由?！?br />“雖然不知道有怎樣的理由，但我想既然有了妻子，卻不享一家團圓的快樂，總不是正當(dāng)罷？你不覺得寂寞么？”
“不，并不是全不覺得寂寞，我也時?；厝?，妻也時常來的呵。乘了火車，一天里可以來回，正是便當(dāng)?shù)氖篱g呵?！?br />“哈哈，既然這樣的悟徹，那也沒有什么了。”
“請吃點什么罷！雖然沒有什么好的東西。怎么樣，豆呢，還是橘子？”
      膳臺上拉雜地擺著煮豆、青魚子、橘子、醋烏賊之類。掛在柱上的花瓶里，插著聊以塞責(zé)的松枝。冬天的日腳已經(jīng)傾斜，正射著西窗。主人的臉紅了，眼睛迷蒙的，到底是正月的情景。
      主人從擱在專賣特許的風(fēng)爐上的鐵壺里，取出暖酒瓶來，接續(xù)說道：
“的確還是一個人更為快活?！脽岢砸槐T——而且我本不是自己愿意娶妻的。偶然被一處人家要去做贅婿，倘若不是這樣，至今還是獨身罷。第一件，做了巡查，想養(yǎng)活妻子，享受快樂，是不大容易的把戲。”
“但是將夫人放在鄉(xiāng)間，費用是要的，可不是一樣么？不必再推托了，住在一處罷。夫人也是可憐呵?！?br />“哈哈哈，你倒很是孝妻哩。其實就是我也何嘗不愛我的妻呢，但是，在鄉(xiāng)間還有一點財產(chǎn)，而且父母也還在，所以伊住在那邊，倒是兩邊都方便的事情。像我這樣，實在是當(dāng)作一種游戲，才干著這個職業(yè)。倘若厭倦了，便放了手回到鄉(xiāng)間去，還不至于沒有飯吃呢?！?br />“那是很舒服呵?！?br />“真是很舒服！所以酒也是這樣的從石崎整桶的買來，啯啯地喝下去。至于菜館里的混成酒，那可是要不得了?！?br />      他開始酒的品評與混成酒的攻擊，他的醉意也似乎更加發(fā)出來了。
“如何？請拿出一點隱藝來罷。我么？我是全然無藝的，只有飲了則眠，便即睡著罷了?！彼@樣說，眼睛迷迷蒙蒙的，確有點渴睡的樣子。
“我要是同你們一樣的能夠做文章，也有許多事情想寫他出來，但是不成！”
      他閉了眼暫時沉默著，忽而微笑說道：
“哼，是了。有一件要請你看的東西?！?br />      從書桌抽斗里拿出五六張仿佛是草稿的東西，將其中的一張放在我的面前。原來是一篇漢文，題曰《題警察法》。
“夫警察之法，以無事為至，”他用了一種聲調(diào)，搖著身子，將漢文朗誦起來，“治事次之?！绾?？”
“贊成贊成?！?br />“以無功為盡，立功次之，故——如何？——故日夜奔走而治事，千辛萬苦而立功者，非上之上者也?！钌现?，非在治事，非在立功，常視于無形，聽于無聲，以制其機先。故無事而自治，無功而自成，是所謂為于易為，而治于易治者也?！绾?，是名論罷？——是故善盡警察之道者，無功名，無治跡，神機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子曰，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文章雖然拙，主意如何？”
“文章也妙，主意更是大贊成?！?br />“神機妙道，存乎其人，愚者所不能解也么，哈哈哈?！彼f了很得意?！跋群攘司?，養(yǎng)足了精神，以制其機先罷。如何，趁熱再喝一杯？”
“我盡夠了！此外還有什么妙的東西么，像詩這一類的東西？”
“詩么？有的。說是有的，未免太威嚴了；叫作幼學(xué)便覽成績的，卻有兩三打在這里。”他拿出四五張謄在格紙上的稿子給我看，卻又說道：
“不，給你看了很見笑，我來吟一兩首罷?！洞阂古汲伞贰鼥V煙月下，一醉對花眠；風(fēng)冷夢驚覺，飛紅埋枕邊?！绾?？”他將身子左右搖動，又將《春夜偶成》重吟一遍。
“再吟一首罷?！?br />“好罷，”他翻著草稿，隨后突然吟道：“故山好景久相違，斗米官游未悟非，杜宇呼醒名利夢，聲聲復(fù)喚不如歸?！?，終于說出本懷來了?！?br />“哈哈，本懷終于露出來了?！?br />“哈哈哈，”山田巡查也笑了，隨即閉了眼睛，也并不想念著什么，茫然地坐著。他已經(jīng)半分睡著了。
      我暫時靜靜地等著，但叫醒他也覺得對不起，便悄悄地站起來，走出房外去。我對于這巡查，覺得完全中意了。
（1）下列對小說相關(guān)內(nèi)容的理解，正確的一項是

B

B

A.山田雖有父母妻兒，卻熱衷于獨居生活，所以把當(dāng)巡查這個職業(yè)當(dāng)作好玩的游戲，并以此擺脫家庭給他帶來的束縛。
B.《題警察法》以文載道，其“善盡警察之道者，無功名，無治跡”，與《逍遙游》中“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意思相近。
C.巡查醉酒時吟誦詩文流露的真實心境，與他對“別人做的事總是不中意”、工作或回鄉(xiāng)兩可的“悟徹”是不一致的。
D.“我對于這巡查，覺得完全中意了”，“我”中意的是：通過與他交談，聽他朗誦作品，“我”認同了他的生活方式。
（2）下列對小說藝術(shù)特色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A

A

A.靴像“蝦蟆”和棍子“看守”，以比喻和擬人的手法，描寫了山田巡查的工作裝備，暗示了巡查工作的辛勞。
B.巡查住室狹小、齷齪，但收拾得很整潔，還有盆栽和插著松枝的花瓶，通過環(huán)境對比表現(xiàn)人物對生活的追求。
C.小說以人物之間的對話展開情節(jié)，隨著話題的深入，巡查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得到展現(xiàn)，小說的主題也得以凸顯。
D.小說以拜訪山田巡查為中心事件，以酒后隨意交流為主要內(nèi)容，情節(jié)單一，節(jié)奏舒緩，但意蘊深厚，耐人尋味。
（3）請結(jié)合文本內(nèi)容簡要分析山田巡查的形象。
（4）小說多次寫到“喝酒”，有何作用？請結(jié)合文本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