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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傲的皮匠王安憶      這小皮匠不是那老皮匠的兒子，而是女婿。老皮匠把手藝和地盤傳給了他，告老還鄉(xiāng)，不久便生癌癥去世。小皮匠把媳婦留在家中，單身一人住在上海。他住的也是老皮匠留給他的地方，距離他做活地方有一站多路的一片棚戶里的一間閣樓，那房主與老皮匠的交情有年頭。小皮匠一方面是房客，另一方面也幫著房東照看房子。
      光顧皮匠攤的大多是女人，與小皮匠很稔熟的樣子，有的還有些輕薄。小皮匠則很持重，并不啰嗦，他是有架子的。小皮匠長得挺討人喜愛，敦實的身體，眼睛溜圓，是那種稚氣的長相。女人們，都將他當孩子待，張口小皮匠，閉口小皮匠。事實上，鄉(xiāng)下人婚姻早，他已經(jīng)是兩個孩子的父親了，這也是使他持重的一個緣故。
      現(xiàn)在，皮匠攤的業(yè)務隨時代發(fā)展而擴大了，尤其是像小皮匠這樣有淵源的手藝人，他們善于融會貫通：修拉鏈，釘牛仔褲的敲紐，給皮包的金屬扣上蠟。至于皮匠的本業(yè)，修鞋，他們也面臨許多新課題。單說一件，鞋底。由于人們生活方式的改變，鞋掌的磨損部位與形狀，也出現(xiàn)了不同于傳統(tǒng)的情形，比如開車的人，是磨損在踩油門和剎車的那一個點上。但是，小皮匠應對得很沉著，他心里有一個底。怎么說？鞋總歸是鞋，總歸是要吃力，所以，堅固總歸是第一位的。
      別看他鎮(zhèn)日在這方寸之地，可他的見識卻不少，什么名牌的鞋，還有包，他沒見識過啊——曾經(jīng)，就在這條街上，全都破門開店，其中擠出半扇門面，開出一個“山姆大叔機器修鞋”。就有人對小皮匠要挾：你能修好嗎？修不好我拿對過去！小皮匠說：你拿對過去吧！有人真拿過去，請“山姆大叔”修了，可結果如何？“山姆大叔”要價奇高，而且不論何種問題，統(tǒng)統(tǒng)一個辦法，換底。倘若遇到那些比較特殊的情況，外面的底好好的，內里的襯底卻讓腳汗?jié)a爛了；或者鞋底沒壞，壞的是鞋幫；再抑或僅僅是些極小的毛病，鞋面的氣孔掉了鐵皮邊，一道邊縫綻了線，“山姆大叔”便沒辦法了。于是，送去的鞋就又送了回來，那人多少有些汗顏，小皮匠卻毫無譏誚之色，就當沒有發(fā)生過方才的事情一般，接過鞋，按傳統(tǒng)的方式處理了。兩個月不到，對過的“山姆大叔”悄然引退。就這樣，即便是幾千塊錢的意大利皮鞋，小皮匠都能以平常心來對待。也不是說他完全不放在眼里，他當然是要格外小心一些，是天生的惜物，而不是出于對昂貴價格的誠服，這種天價的名牌讓他覺得造孽。有時候，有人拿一條名牌牛仔褲來修理拉鏈，他果決地撤掉壞了的拉鏈頭，換上新的。那刻著名牌標記的拉鏈頭被他一扔，主顧伸手去撈，撈了一個空，不由叫道：這是名牌！小皮匠說：名牌？壞了有什么用！在對名牌的態(tài)度里，包含著小皮匠對消費社會的批判性。
      鎮(zhèn)日交道的都是鞋，而且是穿過的鞋，皮革的氣味里混雜著各式各樣的腳臭、汗臭，和起來，就是皮匠的體味。這一點上，小皮匠卻與他的前輩們不同，他身上沒氣味。他從來不把做活的衣服穿回家，而是留在工具箱里。他就像一個正規(guī)企業(yè)里的工人，上班之前要換上工作服，至于換下來的干凈衣服，那是一件西裝，配有領帶。傍晚，天將黑未黑，他收工了，就到弄內人家的水斗，用香皂洗了手臉，穿好衣服，回家去了。
      倘若是鄉(xiāng)下有親戚來的日子，他回家就有現(xiàn)成飯吃。女人們燒好了飯菜，老遠的，油煙味便撲鼻。天熱的時候，各家各戶的飯桌就鋪排在弄堂里，我敢說，小皮匠家的飯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東西都是從鄉(xiāng)下帶出來的，草雞燉湯，六月蟹攔腰一剁兩半，拖了面糊炸，蟶子炒蛋，鹵水點的老豆腐，過年的臘肉或者風鵝，還有酒。他喝一陣子，吃了一些菜。月亮也升起了。這時候，小皮匠要看一會兒書了。
      小皮匠看的書是比較廣泛的。他有一套《說岳全傳》，半部他們家鄉(xiāng)人、著名說書人王少棠的《武松》，再有一二本《資治通鑒》。除此，還有一些雜志，是他從書報亭上買的，也有的是很偶然地落到他手里的。他認為現(xiàn)代的書不如古書有看頭，古書里面有很多大的小的道理，大道理是關于世道，小道理則關系做人。當然現(xiàn)代的書也很重要，因為是說當下的事，可以開眼界，不至于太蒙塞。所以，小皮匠讀書是用心讀的，從屋內接出來的一盞電燈照耀著小桌上的書本，四周大多是牌桌，有紙牌，也有麻將，牌在桌面上甩來甩去，還有牌友們?yōu)榕凭制鸬臓巿?zhí)，都吵不了他。無論是他的女人，母親，或者岳母，這時都不與他說話，以免打擾他。但要是父親在，他有時會從書本上抬起頭，談一些讀書的心得，是為表示對父親的尊敬。這些都是靠他的人，他不能過于倨傲了。
      小皮匠沒有讓女人過來長住，有一部分原因就是顧慮環(huán)境，倒不止是說居住的小環(huán)境，更是指大環(huán)境。雖然小皮匠每日里只是從住處到做活處往返，所聞所見不過五百米一塊街區(qū)，但也足夠他了解這個城市的陰暗面了。他不能讓他的女人到這可憐的世界里來。她沒什么見識，沒享過大福，可也沒受過欺負。就讓她在家中伺候老人，帶孩子吧！城里就不同了，什么都攪在一處，分也分不開，所以就叫做大染缸嘛。大染缸這個詞用得太對了！
（1）下列對小說相關內容的分析鑒賞，不正確的一項是

B

B

A．小皮匠修鞋時“心里有一個底”，這個“底”不僅是小皮匠修鞋時所堅守的原則，也是小皮匠在時代發(fā)展中所堅守的原則。
B．通過小皮匠的手藝和“山姆大叔機器修鞋”表現(xiàn)的對比，寫出了傳統(tǒng)手工業(yè)和機器工業(yè)的對立，體現(xiàn)了小說對現(xiàn)實的關照。
C．作者用“批判性”來形容小皮匠對待名牌的態(tài)度，雖有調侃的意味，但反映出小皮匠對時代進程中洶涌的物質潮流的厭惡。
D．小皮匠把上海比作“大染缸”，既交代了不讓妻子來上海的原因，也體現(xiàn)了小皮匠在現(xiàn)代消費社會中堅守品質的難能可貴。
（2）下列對小說藝術特色的分析，不正確的一項是

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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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本文通過上海的一個小街巷折射出時代的發(fā)展與變化，為人物形象的塑造提供一個看似狹窄實則廣闊的背景。
B．作者以旁觀者的視角進行敘述，置身于故事之外，追求對時代風貌的真實反映，在敘述中努力做到客觀冷靜。
C．小說多處涉及皮匠的業(yè)務知識，既給故事增加真實性，也沒有喧賓奪主，文本敘述的中心始終停留在皮匠的身上。
D．本文敘寫皮匠家的飯桌，側面交代了其生活的富足，進而交代了皮匠對價格高昂的奢侈品都能以平常心對待的原因。
（3）小說標題為“驕傲的皮匠”，皮匠的“驕傲”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請結合文本簡要分析。
（4）王德威評價王安憶的小說：“她一再強調要用最素樸的方式，探觸生命最實在的層次?！闭埥Y合文本談談你對這句話的理解。